雙河市警方非常有成就感,他們沒想到一樁命案不到三天就破了,在陳小莉徹底招供的當晚,市局刑偵支隊“8.28專案組”深夜十一點要出去喝慶功酒,可局長正在家裏看肥皂劇《我愛我家》,所以他們就隻好回家睡覺,誰都知道,慶功酒要是沒有領導參加,那酒就跟水一樣,是沒什麼喝頭的。
警方辦大要案是有講究的,除了案件本身的性質,領導批示以及由什麼領導批示非常重要,它直接關係到辦案功勞大小和辦案經費多少,“8.28”命案是市長直接批示的,而且死於非命的孟扶根又是在雙河踩一腳地動山搖的人物,所以大家破案後過分激動一下,想多喝幾杯,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隻是破案第二天局長聽了彙報後,專案組幹警們在局長那裏並沒有得到他們所期望的表揚和表情,隻見局長左手托著肉比較多的下巴沉思,右手將一支紅藍鉛筆毫無意義地輕輕敲著桌麵,最後冷淡扔下一句話站起身就走,“我的意見是暫時還不能草率結案,酒也就不要喝了。”
命案了結得過於簡單,簡單到最後隻能定性為賣淫嫖娼這一普通治安案件。
港商孟扶根死於嫖娼時興奮過度突發心髒病死亡,屍檢報告證明,孟扶根本來心髒就不好,服用了性興奮劑“菲胴胺片”等於是火上澆油,直接誘發心肌梗死,性藥“菲胴胺片”隻有國外才有,顯然與陳小莉無關,警方在孟扶根的公文箱裏發現了還沒吃完的兩粒。這就是說,孟扶根的死純屬意外,陳小莉既無謀殺動機,又無謀殺條件,按治安處罰條例,小莉隻要罰一點錢就可以走人了。
局長托著下巴講過“不能草率結案”,陳小莉當然就不能輕易走人了。
活著的港商孟扶根第一次走進雙河機械廠空蕩蕩的車間時,幾隻幹瘦的老鼠圍繞著他鋥亮的皮鞋嘰嘰咕咕地亂叫一氣,車間外麵一千多食不裹腹的職工肚子裏也在咕咕嚕嚕叫著,如同那些圍繞著皮鞋的老鼠一樣饑餓難忍,他們已經有一年多沒發過工資了,對工資單的記憶就像一個鰥夫對死去許多年的妻子一樣難以忘懷而又遙不可及。孟扶根在跟市長碰了許多杯“茅台”後成為雙河市“榮譽市民”,成為“中港合資雙河機械有限公司”的董事長。作為雙河市改革試點企業,孟扶根控股公司百分之六十八的股份,投資一億八千萬港幣新上了一條德國引進的柴油發動機生產線,一夜之間,當家作主幾十年的一千多工人階級再也做不了主了,他們像秋後的螞蚱一樣地活著,百分之八十的工人下崗,下崗的百分之八十的工人住在三聖街,四十歲以上的工人斬草除根一個不留,76號大院裏全都是對萬惡的資本家懷有深仇大恨的失了業的無產階級。
陳道生和三聖街76號大院裏的無產者們根本不知道小莉被抓是因為港商孟扶根死了,而孟扶根的死居然與小莉有關。
孟扶根死的不是時候,合資一年多了,生產線還沒投產,大部分設備還在德國法蘭克福的車間裏沒有出廠,據說孟扶根的資金到位率不足百分之二十,這就是說,留在廠裏上班的三百多號工人還沒來得及過上資本主義的幸福生活,孟老板就死了,而且訃告上說死於猝不及防的心髒病,這讓滿手油汙的工人們啞口無言,他們回到家裏皺著眉,埋頭抽煙,一言不發,隻字不提。
孟扶根的兒子孟遙在一個天氣陰鬱的黃昏抵達雙河市,他瘦得像一根筷子,長著一副與孟扶根勢不兩立的身材,他與市長在皇宮假日酒店的一間鋪著金黃色地毯的會客廳裏握手,然後就孟扶根的善後進行緊急磋商,市長特地打了一條黑色的領帶,聲音無比憂傷,可市長兔死狐悲的情緒並沒有打動孟遙,他戴著鑽戒的手指輕輕地敲擊著棕紅色真皮沙發的扶手,表情相當冷漠,“凶手若不嚴辦,必將中止合資,否則,家父死不瞑目。”
孟扶根火化後,陳小莉以販賣毒品罪和流氓淫亂罪被正式逮捕。
逮捕證攤在小莉麵前時,毒癮正由內而外地發作,她是流著鼻涕和眼淚按完手印的,然後她就極其幼稚地對兩個漂亮的女警察說,“沒事了吧,我要走了!”女警察笑了起來,“跟你說過兩遍了,這是逮捕證!你的耳朵好像隻能聽清數錢的聲音。”小莉重新被戴上手銬的時候,情緒很煩躁,她哭著喊道,“王八蛋老四,你死哪兒去了?”
小莉剛抓進來的時候,毒癮一犯,注射一針杜冷丁,馬上就安靜得像一個乖乖女,很聽話。她像一個優秀的小學生背一篇爛熟於心的課文一樣將自己吸毒、以販養吸、跟老四上床、與孟老板苟且的事很流暢地交待出來,而且對關鍵的細節作了比較生動的敘述,她一臉誠懇地說著,“燈光很暗,不過錢看得很清楚,太多了,好幾十捆呢,孟老板讓我自己拿錢,開始我多拿了一張,後來我又放回去了,夜裏回到家裏又數一遍,怎麼又少了一張,會不會多給了老四一百塊錢呢?”審訊她的警察說孟老板已經死了,小莉臉上突然僵硬起來,眼睛和鼻子一陣抽搐,嚎啕大哭起來,不知道是恐懼,還是傷心,哭的意義非常含糊。
港商孟扶根被推進熊熊爐火中化為灰燼的時候,三聖街76號大雜院一時六神無主,十幾戶雙河機械廠的下崗失業的職工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全懵了,七戶八人在合資廠上班每月隻拿二百六十塊錢工資,其餘十一戶下崗失業的二十四名職工還等著孟老板發買斷工齡費,每人六千塊錢,本來說好了,去年底將買斷的錢全部一次性發放,可到了今年秋天還沒見到一個銅板,孟老板一死,憂心如焚的下崗職工們有好幾個一夜之間頭發就白了。他們捧著粗口大碗,蹲在院子裏的一棵民國年間栽下的老石榴樹下一邊扒飯一邊唉聲歎氣,“資本家本來就是吸血鬼,可政府還請他們喝酒,當太上皇供著,真他娘的變修了。”樹上結滿了石榴,地上一群螞蟻圍繞著一小塊骨頭糾纏在一起大打出手,為了活著,螞蟻們在許多隻鞋底的邊緣鋌而走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