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家珍聽到起訴書送來的消息就像聽到電費單子送來的消息一樣,她說的最多的話就是,“法庭我不去,要是法官定我一個管教不嚴罪,把我再拉上去審,那不把臉丟盡了,小莉自作自受,活該!”陳道生恨鐵不成鋼的心情也被激活了,但他不願過多地責怪小莉缺少自我控製力,他覺得要是小莉去店裏上班,就絕不會墮落,就絕不會被抓,就絕不會被送上法庭,自己也絕不會四處借錢救人,他心裏的排比句像背著槍的哨兵一樣站成一排,老實的陳道生見錢家珍說出這種推卸責任的話來,就失去了往日的隱忍和克製,“該審判的就是你,而不是小莉!”錢家珍依舊不依不饒,她按慣例先踢翻了腳邊的凳子,然後將桌上的開水瓶拿起來又放下,然後將桌上一個無辜的碟子摔到地上,碟子裏盛著醃羅卜,醃羅卜在地上四分五裂,錢家珍手叉著腰,“陳道生,你這個窩囊廢,要是我該審判,你就該槍斃,你要是給小莉找一個好工作,她會到這個地步嗎?劉思昌不見了,三十萬塊錢的好戲還在後頭呢,你等著瞧吧!”錢家珍說到三十萬塊錢可能一去不返就像是白賺了三十萬塊錢一樣興奮,這種幸災樂禍的期待讓陳道生心中火直冒,但他不想發火了,不然家裏的僅存的碗碟又要遭殃了,所以他嘴裏冒出的不是火,而是一口接一口的粗氣,不說話。
吳奶奶過來借兩塊煤球做午飯,她說粉麗已經把買煤球的錢交了,送煤球的張二麻子老婆偷人被他逮住了,沒報到仇還被奸夫淫婦把臉打開花了,正在醫院包紮呢,要到晚上才能送過來。陳道生沒心情聽這些,就讓吳奶奶自己去廚房拿,吳奶奶見屋裏氣氛不對,停住腳步問究竟,錢家珍說小莉被告上法庭了,說著就拉著吳奶奶有氣無力的胳膊傷心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說的話也就注定了語無倫次,“吳奶奶,我知道院子裏都對我有意見,可我嫁過來後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我一個女人家,有什麼能耐,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家裏開服裝店,可我五年都沒添過一件新衣服,天天吃的粗茶淡飯,就差沒餓死。你問問陳道生,他這麼多年,可問過我一句冷暖,可給我買過一雙鞋子,家裏出了這麼大紕漏,他不說自己沒本事,還說我不管小莉,小莉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心疼她嗎?腳長在小莉腿上,我能管得住她嗎?我不讓她去外麵鬼混,她就砸鏡子,家裏砸壞了六塊鏡子,我打又打不過她,吵也吵不過她。吳奶奶,做人要憑良心,我一不偷人,二不養漢,三不吃裏扒外,我哪點對不起他陳道生,他還說要把我押上法庭審判。”錢家珍說不下去了,她哭得肩膀都抽筋了,氣也喘不上來了,嘴裏吐出了一些白沫。吳奶奶心軟,見錢家珍說得也基本屬實,就陪著抹起了眼淚,陳道生默不作聲地坐在一邊,像是接受一場證據確鑿的有罪的審判,他的腦袋在錢家珍的哭訴聲中慢慢地向下降低。清官難斷家務事,所以法律從來不審判家庭成員之間的意見不一和觀點糾紛。
陳道生家裏還沒做午飯,陳道生打算去長途汽運站零擔房提貨,貨票昨天就送過來了。正要出門,錢家珍拉著吳奶奶說,“他整天跟於文英鬼混,哪是提貨,分明是於文英要他去吃飯,你不知道,那天我去討錢買大白菜,看他們倆在店裏又吃又笑的,就差摟著喂到嘴裏了。人家年輕,又是小寡婦,這麼合著夥欺負我,吳奶奶,你說我能受得了嗎?”陳道生回了她一句,“你紅口白牙,嚼舌根子!”吳奶奶勸錢家珍,“從小看大,我有數,道生不是那種人,”她又將目光落到陳道生臉上,“不過,你也得小心點為是,於文英算起來還是晚輩呢。”陳道生說根本沒這回事,說著就走了。
陳道生在店裏的午飯,要麼回家吃,要麼就沒吃的,錢家珍從來沒有提前做好飯菜讓陳道生帶到店裏當午飯,她沒有信心也沒有熱情為一個賺不到錢的男人每天周到地侍候著,沒有錢的男人對於妻兒來說是有罪的,掙不到錢又保護不了妻兒的男人基本上就夠槍斃了,最起碼錢家珍是這樣想的,大多數女人也都是這樣想的,現在又不打仗又不要拋頭顱灑熱血奪取政權,男人的全部價值就是拋頭顱灑熱血為全家物質上的翻身解放奪取製高點。陳道生與這個時代嚴重脫節,所以他在店裏每天中午吃的盒飯大多是於文英從家裏帶過來的,有於文英一口飯,就有陳道生一口湯。陳道生有些過意不去,下咽得有些困難,他常常舉著筷子對於文英說,“小於,哪天我要是發了”,話還沒說完,於文英就打斷他說,“哪天你發了,我就要求加工資,說起來,沒個人幫你,一個人撐著,也不容易!”塑料飯盒裏的飯菜氣息將他們兩人緊密聯係在漫長而寂寞的中午時光裏。
午飯後的四裏河服裝一條街像是被抽幹了水的一道水槽,真真假假的衣服從店裏一直掛到了店外,街上空空蕩蕩,零星的行人像被遺棄在水槽裏的石子,若無若有,服裝街所有顏色和款式此刻如同人老珠黃的妓女一樣沿街勾引著路過的目光,無人問津的孤寂和冷清是中午服裝街不可抗拒的性質,所以不少店主都趴在收銀台上打瞌睡,有的甚至靠在一堆衣服上做夢,少數人還流下了口水。
陳道生吃了盒飯準備騎自行車去長途汽車站零擔房將二十件蘇州發過來的棉襖提回來,於文英將這幾天營業款點了又點,有一千三百多塊錢,再賣上兩天一湊,足夠付上一次的貨款了,於文英說這個月肯定不會虧了,照這樣下去,月底扣除房租和稅錢,至少能賺兩百多塊,陳道生也很奇怪,怎麼家裏一出事,生意還好起來了,家裏平安無事的時候,月月虧損,還真應驗了那句古話“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陳道生懂一些古文,他總覺得古人就是比現在的人聰明,現在的人腦子都是一團漿糊,分不清好壞和東南西北。陳道生沒跟於文英說小莉起訴書送來的事,他打算貨拉回來後立即去見鍾律師,鍾律師畢竟坐過二十年牢知道怎麼跟大蓋帽較量,可他最大的期待還是希望劉思昌今天晚上就能回來,來服裝店的路上,他在秦大爺的雜貨鋪又給劉思昌打電話,秦大爺說你不要打了,肯定是出事了,陳道生沒說話,他給趙天軍打了個傳呼,趙天軍回話過來,陳道生問,“在飛機上,大哥大能不能接通?”趙天軍說,“不能。”陳道生中午從家裏出來的時候,腦子裏像通了電似的轉得很快,他堅定不移地相信,劉思昌正在飛回雙河的飛機上,晚上九點半鍾前到家。出門提貨前他問於文英,“你說劉思昌會不會騙我?”於文英說,“當然不會騙你。”陳道生又問,“你說他今天晚上會不會回來?”於文英很好奇地看著陳道生,遲疑了一會,善解人意地答道,“也許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