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早晨,院子裏下了厚厚的一層霜,推開屋門,尖銳的寒氣直鑽熱乎乎的鼻孔,鼻孔裏就流出了一綹清晰的鼻涕,陳道生推開搭在屋外的小廚房的門,廚房裏的一氧化碳嗆人的氣味撲麵而來,捅開爐門,淘米熬稀飯,然後去整理送給小莉的衣服和食品,他總覺得差了一樣什麼東西,但究竟是什麼東西,他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吃完早飯推了碗,筷子剛擱到桌上,他想起來了,應該把那枚小小的玉獸送給小莉,在風沙很大的戈壁裏,玉獸會保佑小莉,玉獸找不到了,但他確信是在房間的某個角落裏,所以他就讓錢家珍幫著他一起找,是那天夜裏睡覺時丟的,他想如果把床抬到屋外來,肯定能找到。錢家珍在小莉空虛而落滿灰塵的房間裏照鏡子,而且在頭上抹了很多劣質發乳,頭發跟臉緊緊地粘在一起,整個頭部看上去像一個做工很考究的瓷器儲錢罐,陳道生叫她抬床,她沒好聲氣地說了一句,“那東西被我掃扔到簸箕裏倒垃圾筒裏了。”陳道生問是真的嗎,錢家珍對著鏡子說是真的,陳道生不相信,也沒說話,就獨自一人去搬床,一點點地往門外挪,有點螞蟻搬家的壯烈,幾個警察就是在陳道生搬床的時候衝進來的。
五六個警察像一股風旋進屋內,陳道生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逼到牆角上,三支烏黑的手槍從三個角度抵著陳道生的腦袋,子彈一樣尖銳的聲音喝斥道,“雙手抱著頭蹲下來!”陳道生嘴裏說著“你們這是幹什麼”,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就蹲了下去,一個很壯實的警察看陳道生將床已經挪了位置,就很輕鬆地說了一句,“床底下要是能藏住東西,紙就能包住火了。”然後對幾個警察一揮手,“把床抬到外麵去,給我好好地搜!”
陳道生蹲在地上脖子很酸,他很不服氣地抗議道,“小莉都被你們判了刑,還有什麼好搜的,一個小孩子,能犯多大罪,還讓不讓人活?”
那個負責指揮的警察抬了抬腳準備踹過來,陳道生閉上眼睛迎接皮鞋,可疼痛並沒有如期抵達,皮鞋在半空中停住了,沒落下來,他聽到了警察說,“你少廢話!”
其實進屋的時候警察給陳道生出示過搜查證,搜查證就是蓋上紅印的紙,在他眼前簡單地晃了一下,陳道生根本沒看清,就聽到警察很凶地說,“現在,我們依法對你家進行搜查。”
錢家珍癱在地上嚎啕大哭,警察用皮鞋在她腦袋邊提醒她,“再鬧,我們就把你銬起來!”錢家珍像汽球被紮了一針,癟了。她用牙齒的緊閉堵住了哭聲,兩眼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警察把家裏的箱子櫃子和壇壇罐罐全都翻了個底朝天。
屋子裏灰蒙蒙的,陽光從屋外射進來照亮了被扔得滿地的衣服鞋襪床單枕頭廢報紙舊木盆和地上爬行的臭蟲,一個警察的皮鞋在床角位置很盲目地踢了一腳遍地的藏汙納垢,並沒有踢出什麼內容來,夾在一堆廢報紙鞋墊間串著紅線的玉獸被踢飛到了牆角的一個老鼠洞裏去,警察沒看到,陳道生也沒看到,這個命運攸關的玉獸從此就再也沒被發現過。
廚房也被搜過了,煤球被搬到了亮光下,一塊塊地迎著太陽照射,部分形跡可疑的煤球被踩碎了,裏麵一無所有。這是早上九點多鍾,院子裏的男人們剛出門,吳奶奶和孫大強還有幾個留在家裏的女人望著院子裏的一切,很窩火,也很無奈,他們不再像小莉當初被抓那樣同仇敵愾,他們的手中不再有刀鏟斧錘,僵硬的手指在冬天的早晨無所適從,小莉被判刑了,這個院子就是有罪的院子,又能怎麼樣呢?孫大強看警察翻箱倒櫃得太凶,就悄悄溜出門給胡連河他們打了傳呼,等到男人們趕回來的時候,陳道生和錢家珍已經被警察帶走了。
吳奶奶他們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男人們,道生兩口子雖說沒戴銬子,可還是被押到警車裏去了,警車後麵是個鐵籠子,關牲口的,太不像話了,不能女兒犯法,連娘老子也要陪著去坐牢吧,又不是解放前。女人們七嘴八舌地將滿腔怒氣發泄到了趕回來的無辜男人們的頭上了。望著陳道生家被洗劫後的一片狼籍,男人們直搖頭,洪阿寶說,“這個家算是完蛋了,誰也救不了了,都回去擺攤吧!”沒有人說話,他們的腳抬了抬,卻沒力氣走出76號大門。
於文英是在大夥驚魂未定的時候衝進院子裏來的,她根本就沒力架好自行車,自行車歪倒在大門邊的地上,車輪呼呼地轉著,於文英一進院子就哭了起來,“店裏被公安抄了!衣服被扔得滿地都是,收銀台的抽屜也被撬裂了。”院子裏的街坊們站在光禿禿的石榴樹下全都傻眼了,於文英哭著往陳道生屋裏跑,孫大強拉住於文英說,“道生的家也被抄了,你看這屋裏翻得跟狗圈一樣,什麼也沒翻到,把他們兩口子還抓走了。”
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誰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這個禍不單行的家正在他們眼皮底下下沉,沉到了人間地獄。院子裏啞口無言,所有的街坊像是正待遣反的俘虜一樣束手無策,他們相互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似乎想從對方的臉上找到出路,而所有的臉一律惘然。然後他們就抬起頭望著天,天很高,陽光很遠,空蕩蕩的天就如同他們空蕩蕩的心一樣,於是他們將口水和陽光一起咽進了喉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