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1 / 3)

陳道生後來就想明白了,一個身無分文輸得精光的人要想從一窮二白的空地上崛起,必須從零開始,從小事做起,慢慢做大,當年在廠裏他經常參加政治學習,懂得許多革命道理,隨著自己下崗,大部分道理就忘了,他回憶起中國革命就是從一條小漁船上開始的,最初的船上連小米加步槍都沒有,隻有一壺茶水和幾個方言很雜的聲音。他要還債,蹬著三輪,也許就能蹬到還清三十萬的終點,要想坐火箭升空,沒火箭,有火箭坐上去也會爆炸。於是,他在一個月亮和星星都失蹤了晚上小心地敲開了王奎家的門,他問王奎貨場那邊能不能讓他去蹬三輪,王奎說你還是不去為好,市政府剛出台了新規定,從元月一號開始,一環路以內一律不許人力三輪車拉人載貨,而且定性為損害城市形象,好像在市區蹬三輪就是往城市的臉上抹大糞,眼下城市正在搞文明創建。王奎說到這裏突然罵了起來,“他媽的,市區蹬三輪就是不文明,這不等於就是沒錢的人就是不文明的人,純屬歪理邪說!”王奎總是火氣很大,對政府總是抱怨,沒當上車間副主任就下崗失業,這讓他一輩子心裏都很窩囊。城市本來就不大,火車托運到站的貨大部分都要送往市內,一環以外的很少,沒錢買麵包車跑市區,這碗飯基本上就吃不成了,王奎說蹬三輪的車夫都在另尋出路了,陳道生靜靜地聽著,然後就站起身向王奎道了謝,走了。他眼下也掏不出錢買三輪。

在另一個無所事事的黃昏,院子裏很安靜,坐在門框邊埋頭抽煙的陳道生聽到了一串雜亂而尖銳的聲音,抬起笨重的腦袋,陳道生看到孫大強擰住兒子孫小果的耳朵用腳踢他的屁股,孫小果歪著腦袋隨著孫大強手的方向打轉,嘴裏嗷嗷直叫,孫大強一邊踢一邊喘氣,“我看你還敢不敢偷嘴了!”

上小學五年級的孫小果偷了家裏的五毛錢買了兩串冰糖葫蘆,放學回到家裏還留了一串沒舍得吃,到處找五毛錢下落的孫大強在兒子書包裏發現了,從沒有一分零花錢的孫小果在劫難逃。小果一看爸爸的臉色,拔腿往院子裏跑,孫大強一把揪住小果來不及逃走的耳朵,拳打腳踢,院子裏就鬧開了。陳道生從凳子上反彈起來跑過去拉開孫大強,“大強,你這是怎麼了?你跟孩子鬥什麼氣!”韋秀蘭從屋裏衝出來將兒子摟入懷中,手指著孫大強嚷道,“你能花那麼多錢吃藥,兒子就不能吃兩串糖葫蘆?”孫大強說,“他小東西偷錢,無法無天了!”陳道生站在孫大強父子之間,然後摸著小果的頭說,“別哭了,改天大伯做一大捧冰糖葫蘆,都送給你吃,一分錢不要。”

陳道生隨口一句,竟激活了壓抑的靈感。

陳道生賣冰糖葫蘆了。

從水果批發市場批發了一麻袋鮮紅的山楂,又在糖酒公司買回十斤冰糖,洗淨山楂,熬爛冰糖,將山楂倒進鍋裏攪拌,再用自製的毛竹竹簽串好裹了糖衣的山楂,一串串冰糖葫蘆就出鍋了。冰糖葫蘆的技術一點都不複雜,小時候,大雪封門的天氣裏,父母會買一些山楂和冰糖回來做上滿滿一篩子,讓陳道生當零食吃上整整一個冬天。陳道生清晰地記得母親說糖葫蘆一定要用冰糖做才好吃,砂糖的味道不正,熬糖稀一定要稠,糖衣裹得厚,吃到嘴裏才會外脆內軟,香甜適度。陳道生沒想到兒時的記憶在此刻一下子全都複活了,複活得每一個細節都極其準確。第一次試做,陳道生就試成了,有如神助,有如冥冥之中母親拉了他一把。

陳道生將冰糖葫蘆插在草坯四周,綁到自行車後架上,沿街串巷地叫賣開了。冰糖葫蘆高高豎立在車後麵,它們緊密地團結在草坯四周,遠遠看去,像是風中一棵紅玫瑰樹鮮花怒放。

大街上,女孩子們嘴和腿一樣忙碌,邊逛街邊吃冰糖葫蘆渲染著她們逍遙而浪漫的情緒,隻是陳道生看到這些活蹦亂跳的女孩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女兒小莉,人也就有些發愣,遞出去糖葫蘆,卻忘了收錢,手毫無目的地僵在半空裏,三五成群的女孩們看著陳道生心不在焉就笑了起來,“免費送給我吃呀?”這時陳道生才回過神來,“兩毛錢一串,六串一塊二。”收了錢的陳道生將毛票和對女兒的想象一起裝進棉襖口袋裏,心裏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