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過世時我將那張發黃的舊照片隨母親一同安葬,而我的心裏也暗自埋下了喬立勳這個名字。不是沒想過去弄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可轉念又想,人已逝,花已榭,這一生隻怕都不會再有人提起這個名字,我何苦再去探究一段封塵了半個世紀的往事呢?於是作罷。
可今天,在母親墓前,我不隻聽見了這個名字,我還見到了這個人。失神中,我猶自把持著站定,久久方聽到他的聲音仿似很遠很遠的天外飄來。
“我,是你母親的,一個故友。”他看了我一會兒,悵然一笑,“你長得很像你母親。”
故友?什麼樣的故友會讓我的母親委身下嫁?什麼樣的故友會讓我的母親心心念念了一輩子至死都無法釋懷?什麼樣的故友會橫在我父母之間50年終成永遠的遺憾?如今,他對我說,他,隻是一個,故友。
我勉強笑笑,道:“您好。”我知道,論禮,他是母親的朋友,我該叫他一聲“伯伯”,可我叫不出口,生怕一開聲,就有無數的問題雖之拋出。我現在能做的就隻是問一句好。
“參謀長,時間差不多了,大家都還等著您呢。”那個隨從走近我們,小聲地道。喬立勳歎了口氣,徑自走回墓前,“靜柔,我去了,過兩日再來看你。”說罷他衝我點點頭,然後偏臉道,“走罷。”
“是。”那隨從向後跨立一步,挺直了身板答道。
目送著他們緩緩離去,漸行漸遠,我回身蹲在母親墓前,拂拭著已然被人擦得一塵不染的墓碑,望著赤菊碧葉,聽著秋風吹動四周梧桐沙沙,每一聲都似叮嚀,似歎息;似在講述一段古老的往事。
我想,我應該弄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父親是絕計不能問的,就連這喬立勳在香港的事也不能告訴他。否則就照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會出什麼事,難以想象。不過我知道,有一個人,也許是知情的。
福媽不是施家原本就有的仆人,她是母親陪嫁過來的人。這麼些年,她緊緊陪在母親身邊,不曾背叛,不曾或離。母親走後,她執意不肯再住施家。福媽一生未嫁,除了我們,她一個親人也沒有了。我好說歹說,才勸得她同意,在天水圍給她買了房子,請了看護。那裏離內地近,她時常上去散散心也方便。
從陵園出來,我直接吩咐司機到新界去。在天水圍社區的小廣場找到福媽時,她正孤零零的坐在長椅上。她見了我滿目盡是歡喜,臉上道道皺紋笑出了一朵花似的。我心下感動,握了她的手,就在她身邊坐下來。
思量許久,我緩緩開口,“福媽,你知道喬立勳嗎?”福媽的臉在那一瞬間僵住了,顫巍巍的站起來,震驚、疑懼的盯住了我,抖著聲音問道,“誰?你說誰?”我一下子肯定了,福媽是知道的。我一個字一個字的重複,“喬、立、勳。”下一秒,福媽再站立不住,渾身哆哆嗦嗦的,我趕緊扶她坐下。隻聽她喃喃的問,“不可能,不可能。你怎麼會知道這個人?”
“今天在墓地,他去拜祭。我,我曾經見過他和母親的相片。”我話音未落,福媽一甩手,厲聲道,“姓喬的去看小姐了?他憑什麼?他有什麼臉去看小姐?”福媽私下裏一直管母親叫“小姐”,隻有當著旁人,她才會跟著喊“太太”。我一時怔住了,從未曾見過福媽如此疾言厲色,如此恨恨的神情。“福媽,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和母親是什麼關係?母親最後為什麼說是她自己對不起父親?”
“不是!”福媽激動起來,“小姐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她從來都隻苦了她自己!”我靜靜的望住福媽,沒有說話。沉默了一會兒,福媽問,“你要知道?”見我點頭,她歎息了一聲,“也罷也罷,這都是命。多少年了,除了你父親,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