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票上車的時刻到了,候車廳裏的人蜂擁而上,一個個齜牙咧嘴、劍拔弩張,如同正在被凶神惡煞追殺抑或正在凶神惡煞地追殺。
我和老操以及玲瓏女孩這樣的站票者,如此張牙舞爪地衝鋒陷陣,盡管有失君子風度、淑女情懷,可是,畢竟多多少少還是可以理解的。有道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雖然已經注定了在火車上不僅沒有床鋪,就連座位都沒有,但是,老天爺對我們這些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的站票者還是留有一定的選擇和競爭餘地的——將自己安頓在火車過道上抑或車廂接頭處。
從這個角度上說,老天爺的眼睛還是睜開的。
老天爺的眼睛不但是睜開的,而且從早到晚都睜得大大的——高高在上,高瞻遠矚,笑嗬嗬地俯視著大千世界芸芸眾生。
當你在上一個層麵上沒得選擇時,老天爺漫不經心地將你推到下一個層麵上;
當你在下一個層麵上的競爭中失去一席之地時,老天爺再次若無其事地將你推下去;
……
隻不過芝麻開花——一節節,一節比一節高上,老天爺推人——一層層,一層比一層低下。
老天爺隨心所欲、易如反掌地神推中,芸芸眾生各就各位。
與其說這是老天爺睿智,倒不如說這是老天爺精明——當你在上一個層麵絕望時,他老人家立即在下一個層麵給你希望,結果是,你再怎麼絕望,都有希望,隻要還有希望,你就會仰視高不可攀的老天爺。
這當然不是老天爺公正了。要是老天爺真的公正的話,就應該公平地對待每一條生命。
除非老天爺是一個傻瓜,才有可能一視同仁。如果老天爺是一個傻瓜,就不是老天爺了。
這當然也不是老天爺慈悲為懷。要是老天爺真的慈悲為懷的話,就應該拯救苦苦掙紮在風雪抑或水火中的眾多生靈。
無論將自己安頓在火車過道上,還是車廂接頭處,都是不得已而為之。盡管如此,畢竟二者還是有相當大的差別的。要是非常不幸地將自己安頓在過道上,人來人往的磕磕碰碰令人極其不舒服還在其次,最讓人惱火的是來來往往的推著小貨車叫賣的“火車內部人士”。無論你是多麼地惱火,都隻能啞巴吃黃連。誰的地盤誰主宰;強龍都鬥不過地頭蛇,更何況我們這些打工的。將自己安頓在車廂接頭處就大不一樣了,不僅可以避免諸多的騷擾,還可以靠靠背。在不嫉妒抑或羨慕有座位,甚至有床鋪的人的前提下,能夠靠坐在車廂接頭處簡直就是——滋滋潤潤得如同滋滋潤潤的神仙。
當時的我非常莫名其妙檢票上車時,有座位、甚至有床鋪的人們怎麼也都如此地奮不顧身奮勇向前。
如今的我總算沒有白活,早就大徹大悟——
在混沌不堪的環境裏:
差不多人人都是麻袋裏的菱角,人人都隨時隨地裏戳外搗。
即便自己不裏戳外搗,也要一直高度警惕其他人的裏戳外搗。
長此以往,人人都成了驚弓之鳥——安全也成了危險。
人生在世最悲哀的不是一直活在驚濤駭浪中,而是一直活得心裏都不踏實。
老操拎著我的小包。老操就是老操,檢票之前,在我和玲瓏女孩前麵披荊斬棘,勢如破竹。
我拎著老操的兩個大包。玲瓏女孩背著一個小包。我們緊隨老操。
老操就是老操,檢票之後,見縫插針,跑得比貓追的老鼠快多了。
我拎著老操的一個大包,背著玲瓏女孩的小包。玲瓏女孩拎著老操的一個大包。我們跟在老操後麵一路狂奔,很快就都氣喘籲籲、大汗淋漓了。
上車之後,經過一場白熱化的混戰,我和玲瓏女孩以及老操都如願以償地搶占到了車廂接頭處。
我和玲瓏女孩麵對麵坐在一側。老操和一個中年婦女麵對麵坐在另一側,一如既往地摳鼻孔。
我興高采烈地注視著玲瓏女孩,玲瓏女孩注視著我,比我還要興奮。
汽笛鳴響,火車移動,哐當哐當得如同夫妻吵架時,大鍋、小鍋、瓷盆、鐵鏟等接二連三地扔下樓。隨著火車的加速,吵架的夫妻的樓層逐漸提高,哐哐當當聲越來越大。
我一直注視著玲瓏女孩滿麵春風蕩漾,玲瓏女孩一直注視著我,滿麵桃花燦爛。我漸漸地不好意思起來,慢慢地低下頭。玲瓏女孩火上澆油,不斷地鶯歌燕語:“哥哥,哥哥……”
我是一隻墜入汪洋大海的落水狗,隨著玲瓏女孩甜蜜程度的節節攀升,不斷地下沉,一刻比一刻迅猛。奇怪的是,盡管我越往下沉陷,頭腦越迷糊,可是,身心卻愈來愈舒坦。
“呆子,人家喊你呢!”老操實在是忍無可忍,大聲嚷嚷起來。
當頭棒喝,我大夢初醒。
“什麼事呀?”我低聲說。
“剛剛路過的一個女子將瓜子殼吐到你的頭發上啦!”玲瓏女孩歡聲笑語的同時,伸出一隻白白嫩嫩的小手撿下來瓜子殼。
真是的,早撿不就得了!
和接下來的老操的遭遇相比,我的遭遇是九牛一毛,老操的遭遇是九頭牛。
董永麵對的是飛過來的七仙女,老操麵對的是飛過來的濃痰。董永如夢如幻,明白是怎麼回事時,七仙女已經在懷裏姹紫嫣紅了。老操猝不及防,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時,濃痰已經在臉上虎踞龍盤了。
老操以為是一隻蒼蠅,手忙腳亂,趕也趕不走。
“濃痰,濃痰!”老操對麵的中年婦女急得要死,大叫起來,“一口濃痰,白裏泛黃,黃中發黑!”
老操擦了半天,擦也擦不幹淨。
“是你吐的吧?”老操緊鎖雙眉說。
“不是我吐的!要是我吐的,我還會告訴你嗎?我即使要吐,也隻是口水!你以為無論是誰,都隨時隨地有痰可吐嗎?更何況還是這麼濃的痰!”中年婦女氣呼呼地說。
“不是你吐的,是誰吐的?”老操說。
“我要是看見是誰吐的,當時就提醒你了,”中年婦女說,“不過,你這麼地冤枉好人,比吐痰的人還要惡心!我即便再次看見了,也不僅不揭發,還大聲叫好!”
一個幾分鍾之前擠紮、蜷縮到老操和中年婦女身邊的紅臉絡腮胡子男人笑嗬嗬地說:“在下看見了,在下看見了。”
“你看見了,怎麼不說呀?”老操氣憤地說。
“你有沒有屁眼呀?”紅臉絡腮胡子一臉誠懇地說。
“有!”
“你的屁眼是不是長在你的屁股上呀?”
“是!”
“有屁,你想放就放,想不放就不放,對不對呀?”
“對!”
“同樣的道理——嘴長在在下的臉上,有話,在下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老操攥緊一隻拳頭,怒氣衝衝紅臉絡腮胡子。紅臉絡腮胡子攥緊兩隻拳頭,虎視眈眈老操。
“要打架,是吧?下車,下車。”中年婦女心平氣和地說。
“我們都下車了,這一側就隻剩下你一個人了,肯定舒舒服服得要死!想得倒美!”老操大聲說。
“就是,就是,我們才不傻乎乎地上當受騙呢,打死都不幹!”紅臉絡腮胡子高聲說。
“趕緊去追吐痰的人呀,吐痰的人才是罪魁禍首。既然他朝你們那一塊地方吐,你們就都有可能遭殃。齊心協力抓住真凶才對呀,怎麼反而窩裏鬥呢?你們吵得天翻地覆,打得頭破血流,真凶連一根頭發都沒少!”玲瓏女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紅臉絡腮胡子和中年婦女低頭不語。老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早就離開了,怎麼追也追不上了,就是追上了,對方死不承認,你也無可奈何。幸好隻是吐痰而已,要是坑蒙拐騙偷,甚至殺人放火,耽誤了當場抓獲的大好時機,就真的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玲瓏女孩頭頭是道,句句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