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朕聽來也有同感,總覺心中如積塊壘一般,甚為鬱悶。怎麼,難道你所擊的築不是那日在獨釣酒樓上的那隻築嗎?”
“啊,皇上,那日罪民擊築,您也在酒樓上嗎?”高漸離極其興奮地說道。其實,他早就知道那個下手狠毒的人就是嬴政。
“是,當日朕親自聆聽幾曲,幾乎疑為仙樂,怎的今日就少了那種味道了呢?”
“皇上抬愛,罪民實不敢當,不過所擊之築並未曾更換,隻不過造築之時,選材不精,所以才致使出現這麼大的差異,我當初在燕國之時曾有一築,其音色非其他築可比,但卻不幸遺失了。”
“那可怎麼辦啊,難道朕就再也聽不到那動聽悅耳的仙樂了嗎?”
“大王,請給罪民一些時間,定造出音色清新優美的築來。”
“不知你有何良方,這麼肯定地說自己能造出好築。”
“皇上,尋常匠人在作築選材之時,把握不好材質的幹濕與紋理,所以在築剛做好的時候,其音質尚可,然而時間一長就全然不行了,而且,好的築內還應加入一些鉛。”“什麼,加入鉛,那樣不是會破壞築音回旋激蕩的效果嗎?”
“皇上,如果充鉛不當,自然會影響築聲之音色,但如果加鉛合適,則其音高可激越峭拔,低可回轉委婉,無論何種音樂都能於弦間任意擊撥。”
“既然如此,那就快快為朕做出此築來吧!趙高,你趕緊去找太樂前來,讓他一切聽從高漸離的調遣。”
“罪民高漸離謝皇上恩賜,罪民一定盡快做成此築,以悅聖聽,以襯升平。”
嬴政笑著點點頭,原來這高漸離也隻不過是一個貪圖富貴享樂,善於阿諛奉承的凡夫俗子罷了。以悅聖聽,以襯升平。哈,這種詞兒恐怕連趙高都得費點兒心思想出來,沒想到他脫口即出。
但是,他卻不知道,高漸離此刻所想的完全和他不一樣。其實,築本身注不注鉛並不影響築的音質音色,關鍵在於注了鉛之後其重量會增加許多。那樣,高漸離才能把自己心愛的築變成殺人的利器。因為他知道,雖然自己現在的身體已經完全殘廢了,隻有兩隻手能活動,但出入宮中照樣會被侍衛們盤查搜身,自己照樣不可能將任何武器帶在身邊,帶入宮中。他已經打定主意要為荊軻報仇了,他也已經見識過嬴政的殘暴了。他決心要殺死嬴政,不但為了荊軻,也為了天下芸芸蒼生不再受這個動輒殺人的暴君的殘酷統治。
他現在已經不是那個意氣飛揚的擊築名手了,他的心已被嬴政給封殺了,他的念頭裏隻有如何殺死嬴政。
嬴政耐心地等待了5天之後,新的築果然在高漸離的授意下做好了,裏麵也按照他的意思注入了鉛。高漸離也並沒有一味地注鉛,因為那樣會影響築的音色的。他把鉛都集中注在了築的一頭,而且又把這一頭故意做得很尖利,以示與其他築不同。嬴政還以為這是高漸離的創意之處,但卻不知道這是高漸離便於攻擊傷人的,而被攻擊的目標就是他這個聽築的人。雖然宮中太樂對他進言說自己從來也沒有聽過注鉛能夠有助於改善築的音質和音色,但嬴政卻一點兒也聽不進去。
新築做好,一試之下,果然不同凡響,音質音色上佳,高可激越清揚,低可回蕩婉轉,讓人聽後或蕩氣回腸,或黯然神傷。
嬴政自然是大喜過望,每每召高漸離入宮奉曲,舞女伴歌,得到了極大的快樂和滿足,對高漸離也漸漸地毫無戒心。一個瞎子又是腿殘,他能對自己有什麼不利之舉呢?但是,與此同時,高漸離卻在努力地鍛煉著自己的聽力,通過聲音來辨別說話者的方向和距離。他已經大概知道了嬴政每次召自己入宮奉曲時的方向和距離了。但是那距離太長了,他身肢已殘,無法借助太多的外力,隻能靠自己的雙臂一擲之力。那樣的話,必須得等一個嬴政距離自己特別近的機會,然後才能一擊致命。他必須耐心地等下去。而且,更讓高漸離狂喜不已的是他那雙被趙高用毒煙燎瞎的眼睛竟然有了一些光感。雖然隻是極其模糊的一點兒,但他卻興奮無比。畢竟這是由完全黑暗到微弱光明的一大步,有時他甚至已經能夠感覺到嬴政走動的身影了。
幾天之後,嬴政決定去泰山封禪祭天,臨走之前,想要再聽高漸離擊築之聲,於是就吩咐趙高把高漸離帶到宮裏來。
趙高答應著轉身去辦嬴政交給他的任務。走到門口,正好碰上扶蘇要進門,他連忙恭恭敬敬地退了幾步,叫了一聲殿下,讓扶蘇先進門。扶蘇也不客氣,邁步進屋,並不理會他。趙高暗地裏一咬牙,依舊走出門去。
扶蘇進了屋,回頭看了一眼趙高略帶佝僂的背影,恨恨地罵了一聲:哼,整天就知道像隻哈巴狗似的圍在父王的身邊阿諛奉承,進獻讒言,排擠忠臣賢才,弄得自己的背都變成羅鍋兒了,真不知道父王一世英名,頗有作為,為什麼要寵信這樣無恥貪婪且奸詐陰險的小人。假如我扶蘇有朝一日登基為帝,一定先判你趙高一個斬立決!
想著想著,他已經走到了嬴政的麵前,連忙跪倒在地叩頭道:
“父王在上,孩兒扶蘇給您問安。”
嬴政眼光溫柔地看了看扶蘇,連忙讓他起身。扶蘇是他的長子,而且也很有出息,隻不過有時候他覺得扶蘇有點兒過於溫慈軟弱。如果兒子的性格能夠再剛強一些,更偏愛於嚴刑苛法,那麼他將是自己帝位最好的繼承者。不過,饒是如此,他仍然把扶蘇當做了自己的後繼之人。遺憾就遺憾吧,世上哪裏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啊!
“扶蘇,你近日可曾學習過韓非所著的文章?”
“啟稟父王,兒臣剛剛讀了一篇韓非的文章,認為他的‘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的主張還是有些道理的,因為他讚賞不盲目因襲古人、因時而異的策略。”
“嗯,不錯,讀了之後有心得,也不枉為父讓你在他的著作上多下一些功夫。”嬴政笑了笑點頭說。
“不過,兒臣私下以為他的某些言論過於偏激,不太適合治政之用。”
“噢,是哪一方麵啊?”
“父王,兒臣以為人生而有善惡之分,並非一味都是惡人,所以兒臣覺得儒家之仁政學說並非一無是處,而韓非卻極力推崇君主不養恩愛之心,而增威嚴之勢,兒臣以為這就有些苛刻了。他說家規嚴厲就沒有凶悍的奴仆,慈愛的母親往往有敗家的兒子,威勢可以禁止暴虐,而德厚不足以製止亂事。可他卻不知道,溫慈可以求得善心,而一味地施暴或許會激起亂事,治理國家應該靠仁義與刑罰相輔相成,而不是隻靠……”
“夠了,夠了,父王讓你去細心領會韓非作品中的精髓所在,沒想到你沒有學到什麼東西,反而挑出了這麼多的毛病,你這是在指責父王不懂得治理國家啦?”
“父王息怒,兒臣對父王之英明神武仰慕傾心不已,又怎麼會指摘父王當政之誤呢,兒臣隻是就事論事而已。”扶蘇一見父王發怒,連忙又跪倒在地上。
“嗬,你翅膀硬了,敢給父王我挑毛病了,什麼以事論事,我還用不著你教我怎麼去治理天下!你說,我有哪裏做得不利於天下的安定統一?”
“父王請息雷霆之怒,兒臣不敢,兒臣不敢!”
“你說,你給我痛痛快快地說,否則朕就不讓你走了!”
扶蘇沒有想到自己說的這些話會惹得父王如此大發雷霆,一時之間也被嚇呆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其實,他哪裏知道,嬴政一貫便是如此的剛愎自用,驕縱成性。你可以去建議他去實行一條策略,卻絕不能出言去諫止他已經認定或已實行的策略,否則就會為自己招來禍患。扶蘇跪在地上等了一會兒,眼見父王對自己一直怒目而視,知道今天是不能不說了,否則自己也覺得憋悶得慌,便又恭恭敬敬地給嬴政磕了一個頭,開口說道:
“父王,孩兒年少輕狂,開口無忌,如果言語有不敬或不當之處,萬乞父王恕罪。”
嬴政冷哼一聲,算是回答,他正憋著一肚子的火呢。
“父王,您統禦雄師,東並六國而一統天下,功業壯烈,迄今不過一載有餘,天下黔首剛剛從戰火紛亂之中解脫出來,急需休養生息,而非苦力使役,使其疲於奔命,不得力耕於田。然而父王卻聽信奸佞之言,連年大興土木,築極廟,建六國之宮室,而今又役使無數人力修築馳道,父王您可莫忘了北邊之境上還有匈奴人在眈眈虎視,伺機對我大國燒殺擄掠。修築馳道與挺軍北境、平定蠻夷,孰輕孰重,父王一定比兒臣更清楚。再者,收聚天下兵刃集於成陽,熔為金人十二,既防暴亂,又顯大國之威,本是一件好事,但也不應一概而論,隻要是銅、鐵之利器便一並收繳,而且還把能夠煉製兵刃器具的匠人一律遷到鹹陽居住,這似乎有些不妥。庖廚沒了菜刀,屠夫沒有了屠刀,讓他們用什麼來為人做事啊?”
“住嘴,朕不用聽你的教訓,不管朕做得怎麼樣,都用不著你隨意評判,走,朕不想見到你,走!”
“父王,兒臣說的全是一直以來憋在孩兒心中的肺腑之言,絕不是一時的偏激之詞,請父王三思。”
“走,你趕緊從朕的麵前消失,朕不想再見到你!”嬴政手指著扶蘇,怒不可遏地大叫道。
扶蘇一見父王怒氣衝天,知道再說下去他也不會聽從自己的意見,隻得起身退了出去。
嬴政怒氣衝衝地看著扶蘇走出房去,一下子站起身來,在屋子裏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圈,又回去坐下。扶蘇剛才說過的話還一句句地回蕩在他的耳邊,他也一句句地思索著。認真思索之下,他也慢慢地體會出扶蘇的話裏麵的道理來。是啊,現在雖然國家統一了,但黔首卻剛剛從戰火混亂中脫身出來,不但男丁戰死無數,而且家中所藏也一定無比匱乏,應該讓他們安心於農耕,增加糧食儲備,而不是把他們糾集起來去修築馳道和宮殿。再者,北方的匈奴也始終覬覦著中原的富庶,他們終會是自己最大的敵人。既然自己想要大秦國成為一個強盛繁榮的萬世不敗的帝國,就必須要解決北邊匈奴的問題。也許扶蘇是對的,但他為什麼不能像趙高那樣講究一下說話的方式和語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