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他在思考之中的時候,趙高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他一眼便看見了嬴政臉上殘存的怒氣,心中不禁一愣,但隨即又高興起來。剛才隻有扶蘇來過,那麼肯定是他惹皇上生氣的了。他那麼招自己討厭,正好可以趁機整他一頓,讓皇上疏遠與他的關係。但他轉而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現在還不是機會,弄不好還會引火上身的。他知道嬴政已經不再年輕了,禪讓江山隻是遲早的問題,如果繼任者是抉蘇的話,那麼他的日子也就不好過了。他必須先為自己找一個靠山或者說可以聽自己的話的人,而後再把扶蘇從皇上的身邊弄開。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嬴政的身邊說道:
“皇上,奴才已經吩咐過了,高漸離明天晚上來為您奉上幾曲,曲目隨您自己點。”
嬴政聽後點了點頭,並沒有說話。他仍然在想著扶蘇說過的話。
一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夜色降臨鹹陽宮,雖然宮中一片燈火輝煌,天幕卻陰晦黯淡,看不見一絲星光,也找不到月亮的蹤影。但這並沒有影響嬴政聽築的興致。
高漸離正襟端坐,麵前放著那隻特製的築,隻見他俯首對嬴政說道:
“罪民奏啟陛下,昨日欣聞趙大人說陛下欲東行封禪於泰山,罪民聽後也是興奮不已。陛下神武睿智,洪福齊天,正好可以趁此東行之機讓萬民得以仰瞻龍顏之威,銘記大王恩澤。今天罪民將為皇上多多奉上幾曲,祝皇上一路平安。”
嬴政聽後極為高興,連點數首曲目,而高漸離也連奏數首,無數舞女齊展歌喉,隨築音嫋嫋而唱,更有一種讓人說不清楚的愉悅和歡樂。唱到盡興之處,嬴政甚至放下手中的酒杯,擊掌和上一兩句,越發給樂聲增添了幾絲豪氣。
夜越發的深了起來,雖然嬴政興致頗高,絲毫不見困意,但高漸離卻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哈欠。嬴政看後一笑,竟也產生了一絲憐憫之心,開口對高漸離說道:
“好啦,時間已經不早了,你再為朕奉上一曲就回去吧。”
“隻要皇上高興,便是再讓罪民奉上十曲八曲也無大礙,但不知皇上想聽什麼曲子。”
“朕聞俞伯牙是先代樂手名家,一闋《高山流水》更是讓無數人聽後為之拍案叫絕,不知你可否能為朕演奏此曲?”
“皇上果然好雅興,《高山流水》之曲罪民曾有幸聽得一位前輩樂師演奏過,自覺聽後蕩氣回腸,宛若置身夢中。罪民所學甚淺,如果擊築之中褻瀆了此樂之神韻,還請皇上恕罪。”說完,高漸離眼瞼低垂,手執竹尺,默想良久,而後才輕揮竹尺,於弦上輕擊慢打,極其投入地演奏起來。高音清越激昂,低音低回婉轉。嬴政半瞑端坐,隻覺已經置身於一片峰巒流水之中,時而奇峰怪石林立,時而小潭溪水叮咚,間有鳥語嚶嚀清悅,又似有一陣花香撲鼻而來。若非是高漸離確實存在,他絕對不會以為自己乃是在築音之中。
築聲錚然而絕,餘音嫋嫋,仿佛是那水聲正慢慢幽咽而失。高漸離收起竹尺,依舊正襟而坐。
“好樂,好樂,聽此一曲,果然如聞高山之流水,潺潺清脆,幽咽婉轉。俞伯牙的好曲,你的好築,都讓朕感覺欣幸不已。好,朕敬你一杯。”
說著,嬴政親手拿起酒壺為高漸離斟了一杯酒。趙高伸手要端給高漸離,卻被嬴政攔住。嬴政端著酒杯,站起來,繞過桌案,走到高漸離的麵前,朗聲說道:
“朕聞信陵君愛才如命,曾親自為一守門老者執馬驅車。朕也十分愛惜賢才,今日奉酒於賢樂師麵前,以示朕禮賢之意,請賢樂師飲了此杯禦酒,終為朕所用。”
高漸離清楚地聽到了嬴政的聲音。他知道,此時嬴政就站在自己的麵前,這可是他做夢都想得到的機會啊。現在,這已經成為現實了,自己想要殺的人就站在自己的麵前。荊卿,我高漸離忍辱負重這麼多天,終於可以為你報殺身之仇了,你若是泉下有知,就保佑我一舉殺死這個暴君吧!
他的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伸手去摸麵前桌案上的築。
“賢樂師,你怎麼啦,朕嚇著你了嗎?”嬴政也敏感地注意到了高漸離的反常舉動,有些詫異地問道。
“啊,不,皇上,罪民這是心緒波動所致,皇上乃萬乘之尊,真命之體,罪民乃一戴罪之身,低賤卑微,怎敢勞煩皇上為罪臣奉酒呢?罪臣激動且惶恐,這手竟也不爭氣地抖了起來,請皇上恕罪。”
“好了,朕求賢若渴,若真為賢才,就可與朕相抗禮,與朕爭左右,你的擊築技藝天下無雙,朕便是親自奉滔又有何妨?”
“罪民謝陛下恩賜。”說著,高漸離坐著深深俯首,算是給嬴政行了一個大禮。他的手又觸到了桌案上的築,但他隨即便抽了回來。現在還不是時候,因為嬴政正麵對著自己,而自己卻看不見任何東西,隻能趁他不備的時候偷襲。
嬴政將酒杯遞到高漸離的手中,高漸離強忍顫抖,將酒杯接過來,把裏麵的酒一飲而盡。而後,他恭恭敬敬地,慢慢地把酒杯交還給嬴政。他感覺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在自己昏暗模糊的視線中晃動著,嬴政接過酒杯,轉身而去。
高漸離猛地俯下身,抓起桌上的築,使盡全身的力氣,將其銳利的那一邊築身猛然向嬴政擲去。
嬴政端著酒杯往回正走,忽然感到一陣猛烈的頭暈目眩,竟失手將酒杯扔在了地上,而他也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這一次的頭暈目眩,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厲害。但這一次,雖然令他再一次皺眉,但卻救了他的性命。
他剛剛低下頭,那隻築便極為迅速地飛了過來。一陣勁風掠過他的頭頂,衝掉了他頭上的珠玉束帶,那築衝勢未絕,正好撞在一名舞女的胸膛之上。舞女慘叫一聲,胸口溢血,當即倒地而死。
驟臨此變,趙高一驚,他隨即便意識到了眼前的危險:高漸離要刺殺皇上!他不顧一切地衝到嬴政身邊,而此時高漸離也知道了自己這致命一擊並未奏效,一下子抽出腰間竹尺,用手爬著衝向嬴政。他不知道為什麼嬴政竟能安然無恙地躲過自己這全力一擲,但他知道自己隻有這次機會了。但可惜的是,他是一個殘廢,他隻能憑著自己的感覺揮舞著竹尺衝向嬴政在的方向。已經趕到的趙高惡狠狠地一腳踹在了高漸離的胸口之上,他也一下子栽倒在地。
“來人啊,將高漸離這個惡徒給我綁起來,快來人啊!”
趙高的叫聲剛落,幾名侍衛已經衝了進來,將還要掙紮的高漸離按在了地上。不需捆綁,高漸離本來就顯瘦弱,如今更沒了小腿,兩名侍衛一左一右,一人抓住他的一隻胳膊,便已把他像抓小雞似的抓了起來。
嬴政頭暈目眩的症狀逐漸緩解,他抬起頭來,由於束發的玉帶被高漸離扔出來的築掛斷,他的頭發全都蓋在了眼前,看上去極為狼狽。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氣絕身亡的舞女,築尖利的一端沾滿了她的鮮血。他這時才明白高漸離為什麼要往築裏注鉛,而且還要把築的一頭弄得極為尖利。太樂說得一點兒也沒錯,注鉛根本就無助於改善築的音質音色,這完全是高漸離為自己的陰謀詭計找的借口,其實他早就處心積慮地要殺死自己。他怒不可遏地衝到高漸離的眼前,趙高也趕緊跟了過去。“高漸離,朕對你不薄,你為什麼要恩將仇報,要用築謀害朕?”“哈哈哈,恩將仇報?對我不薄?暴君,你也太不會說話了吧!用毒煙燎瞎我的雙眼,斫去我的雙腿,又對我施以富刑,難道這就是你對我的恩賜嗎,這就是你對我不薄嗎?還有,你要知道,是你殺死了我的好友荊軻,我要殺了你為荊軻報仇!”高漸離毫不屈服地高昂著頭,瞪大了一雙已不能視物的眼睛,臉色煞白,樣子極為恐怖。
“難道你就不怕死嗎?”
“哼,怕死?死又能怎麼樣,人早晚不都要經曆一死嗎?我若是怕死,又怎麼會讓你這暴君的笨蛋爪牙發現!隻恨沒能親手殺了你這惡賊,為吾友荊軻報仇,為天下百姓除害。”
說完,高漸離又是放聲大笑,笑得嬴政和趙高心裏有些毛骨悚然起來。
“把他拉出去,拉出去,五馬分屍,五馬分屍!”嬴政氣急敗壞地大聲叫著。
那兩名抓住高漸離的侍衛剛要把高漸離拖出去,高漸離卻又大聲對嬴政叫道:
“你這暴君,高漸離不需你動手的,你如此的暴戾殘忍,天下人遲早會把你趕下台的。”
說著,高漸離忽然一用力,一股殷紅的鮮血從他的嘴裏流出來,而他那高昂的頭也隨即低垂下去。名噪一時的擊築名家高漸離咬舌自盡了。
那兩名侍衛一見也呆住了,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眼前的情形。
“把他先拖出去,鞭屍三百,而後車裂,將首級示眾十日!”
嬴政眼見高漸離自己咬舌而死,心頭的一股怨憤之氣無處發泄,餘怒難消地喝令著那兩名侍衛。而後他又來回地在屋子裏麵焦躁地走起來,先是狠狠地把高漸離的築踩了個稀巴爛,而後又一腳把擺放著美酒佳肴的桌案踢了個底朝天。那些舞女們被嚇得驚聲尖叫,四散奔逃,而趙高則一直灰溜溜地跟在嬴政的背後。他現在也不敢說話招惹嬴政,他知道嬴政正在氣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