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雲層逐漸厚了起來,剛才還能模模糊糊的看見影子的太陽也躲得無影無蹤了。一陣涼風不知從什麼地方一下子冒了出來,吹得一個儒生猛然打了一個激靈。
“不好,快下雨了。”
他猛地喊了一聲,這些儒生們便連忙都擠進了路邊的一間生意清淡的茶棚,抬頭仰望著正行進上山的嬴政的車隊。
嬴政並沒有感覺到那陣風的存在,因為他坐在車中,而且他早已為泰山之壯麗雋美的景色所吸引了。車窗上的輕紗輕輕地飄了起來,但他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眼光全都停留在滿目的蒼翠和綿延起伏的峰巒上了。
忽然之間,那陣風便猛地大了起來,吹得山上的樹枝搖曳作響,吹得那些綠草都俯首低頭,吹得駕車駿馬也鬃毛豎起,噅噅暴叫。一陣大風灌進了嬴政的金銀車,他也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眼見漫山大風狂呼,頭上烏雲四合,心內猛然一驚:難道真的因為自己不遵封禪祭天的禮儀而強行上泰山,惹得天帝發怒,來懲戒警示自己了?
暴風狂走,頓時便吹得人仰馬翻,不少騎馬的侍衛郎中被大風吹得從馬上栽下來,滾入路邊的深崖之下,粉身碎骨,也有不少馬匹因為風沙眯眼而誤墜崖下,亦粉身碎骨。所有的人見狀都連忙從馬上下來,牽馬前行,而趙高唯恐嬴政在車中危險,連忙從車內將嬴政攙扶起來,一起步行。嬴政車後頓覺疾風撲麵,硬如刀割,自己身上的皇袍被吹得呼呼作響,頭上的皇冠也搖搖欲墜。一時之間,他真想率領眾人打道返回鹹陽,不再提封禪之事,但轉眼卻又改變了主意。這股暴風激起了他的心中戾氣,他下定決心無論怎麼樣都要上山頂封禪。
狂風吹過,風勢稍小了一點兒,但頭頂山巔卻烏雲四合,轉眼之間便極其濃厚黑重起來。天色也陡然暗下來,仿佛已是夕陽已下,夜色低垂一般。整個厚重的雲層如同一塊黑布,矮矮地,猖狂地壓在眾人頭頂,讓眾人心頭壓抑非常。
忽然間那雲層似乎動了一下,也輕淡了一下,繼而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砸落下來。雨點白亮亮的,大得驚人。趙高心內一陣驚慌,這雨要是淋著自己的主子那可就麻煩了。他連忙急惶惶地用手中的一塊絹帛遮住嬴政的頭。一抬頭,猛然看見前麵的山路邊聳立一棵巨鬆,樹幹粗大而枝木四張。
“陛下,依奴才的意思,咱們不如先到那樹下避一避雨,等雨住之後再上山封禪,您看怎麼樣?”
嬴政連忙點點頭,趙高便扶著他往樹下奔去。二人剛跑到樹下,天色似乎又暗了一下,接著便是一陣瓢潑大雨,雨水甚至在山路上迅速地流淌起來。樹下也不時地有雨點滴落,趙高連忙招來幾名黃門,以傘蓋遮在嬴政頭頂,便一滴雨點也沒有了,而且能坐享雨聲和輕涼,倒也舒適。
那些大臣和侍從們可就慘了,一個個遮頭掩麵,在雨中來回奔走著,但是到處都是雨,哪裏也躲不開。雖然車上能避雨,但下雨路滑,山勢陡峭,一側又是萬丈深崖,稍有不慎,就會連人帶車都滾落山下,性命難保。淋雨滋味雖苦,但總算還能保命。他們雖然也看到了那棵冠蓋如傘的巨鬆,但贏政身在其下,未得召傳,又有誰敢前去避雨呢!
嬴政坐在巨鬆之下,看著雨水洗刷著山上的一草一木,也有些似乎是幸災樂禍地看著在雨中奔逃輾轉甚至偶爾傾覆於地的文武大臣們。想著他們平日在自己麵前中規中矩,頗有儀禮規範,而今卻在雨中提衣遮麵,一身泥水地狼狽奔走,心中竟然覺得十分有趣。過了一會兒,他才對趙高說道:
“趙高,你去把那些文武大臣們都叫過來避雨吧!”
其實何需用叫,已經有不少的人逡巡於巨鬆附近,單等皇上的首肯了。趙高隻叫了一聲,這些人立即都衝入了樹蔭之下,也顧不得什麼禮儀行止,謙謙君子之風了。樹下倒是不錯,不會再有雨水淋澆之苦,但是他們已遭雨淋,即使身到樹蔭之下,但身上水漬流淌,衣服也緊緊地貼在了身上,讓人十分難受,一陣冷風掠過,眾人更是哆嗦顫抖不停。
山下的那些儒生們在茶坊之中靜坐品茶,聆聽雨聲,自是愜意無比。目光穿過重重雨幕,隻見上山的儀仗亂七八糟,嬴政的手下在雨中東顛西逃,狼奔豕突,狼狽至極。這些人不由得相視而笑,自己雖然失去了富貴功名之前途,但見到壞禮者遭到如此天懲,一個個心內自然快意無比。
被嬴政當眾訓斥的那名老儒生捋了捋頜下稀疏的胡須,又呷了一口茶,得意地笑著看著外麵的大雨,幸災樂禍地說道:
“諸位同窗,此君率性而為,毫無憐惜地恣意踐踏聖地草木生靈,毀壞山石,違背古訓且壞先人儀禮,所以天帝要狠狠地懲戒他一下,子曰‘天厭之,天譴之’,說的恐怕就是此人吧!”聽了老儒生的話之後,眾儒生都哄堂大笑起來,而茶店的老板卻早已躲了起來。這些話要是讓官府的人聽到了,他這個店老板也會跟著倒大黴的。卻聽另一個儒生又說道:
“孔夫子日‘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此人以壞禮之舉而防民之口,實在是昏聵糊塗透頂,上天也不會庇佑他的江山社稷長久的。”
山上,丞相王綰與隗林率領文武官員拜謝了皇上的恩賜避雨,但眼見自己仿佛落湯雞一般,而嬴政身邊的趙高卻衣服幹爽,神態悠閑,心裏都覺得不是滋味。拜謝之後,他們一個個都站在一邊,誰也不願意多說話。眾人同為一殿大臣,為什麼趙高有權免受雨淋之苦呢!
趙高眼望漫天暴雨,山上一片水汽蒙蒙,而巨鬆之下卻是難得的幹爽,便連忙對嬴政說:
“陛下,此樹以冠蓋蔭翳為陛下及臣等提供避雨之所,實在是居功至偉,其雖為頑樹,卻也是天地間的生靈,您也該封賞封賞它。”
“是啊,此樹為朕遮風擋雨,使朕免受風雨侵襲之苦,其功甚大。”嬴政聽到了趙高的建議,也忙笑著點頭認可:“其功既大,朕自應對其進行封賞。不過,封賞什麼才好呢?金銀財寶它又用不了。嗯……還是封它官職比較好一些,對,朕就封它為五大夫,以旌其護駕之功。”
趙高聽後連連撫掌稱妙,忙讓黃門拿出一條長長的鑲金綬帶,係在樹身上,算是正式委授其爵位。其餘眾臣聽完卻都不禁麵麵相覷,李斯更是心裏憤憤不平——自己鞍前馬後地奔波服侍了嬴政將近20年,也隻官居太尉,而這棵卻隻一次遮雨之功,便被賜封大夫之中的最尊貴一級的五大夫,真是太不公平了。看著趙高那一份小人得誌的猖狂勁兒,他的心裏更感到憤憤不平,哼,於國無絲毫裨益,全仗仰人鼻息,阿諛奉承過活,卻照樣位得高官,而且很得皇上的寵幸。但他轉而便又心平氣和了,管別人有什麼用,還是種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再說吧!
不一會兒,暴雨停歇,山上的花草樹木蒼翠欲滴,就連那些本來毫無生氣的裸露的岩石也顯得濕潤而溢彩。嬴政連忙辭別了五大夫樹,繼續向山上進發。
空氣清爽,景色宜人,眾人的腳步也輕快了許多,不多時便直抵泰山之巔,但見豔陽懸空,四麵群山仰止卑服,身邊流雲霧靄輕輕飛掠,一股馨香之氣也在人的鼻翼久久滌蕩不去。嬴政傲立於山巔之上,振臂高呼,繼而聆聽群山的回環呼應,仿佛是在領受萬民的尊服敬讚一般。
欣賞夠了泰山頂上的雄偉風光,嬴政才命太祝主持儀式,以在故都雍城祭拜天帝的儀禮為規範,捧土而封,算是行封禪之禮。
禮畢之後,他也命兵士立石於泰山之巔,又將李斯早已為他寫好的歌功頌德的文章刻於石上,以表其功業並為後人所銘記。其文日:
皇帝臨位,製作明法,臣下修飭。
廿有六年,初並天下,罔不賓服。
親巡遠黎,登茲泰山,周覽東極。
從臣思跡,本原事業,祗誦功德。
治道運行,諸產得宜,皆有法式。
大義休明,垂於後世,順承勿革。
皇帝躬聖,既平天下,不懈於治。
夙興夜寐,建設長利,專隆教誨。
訓經宣達,遠近畢理,成承聖誌。
貴賤分明,男女禮順,慎遵職事。
昭隔內外,靡不清淨,施於後嗣。
化及無窮,遵奉遺詔,永承重戒。
嬴政一直站著看刻詞在石匠們的一片叮叮當當聲中出現在他的眼前,這才由泰山的北麵下山而去,而南麵山下的那些儒生們也趁雨過天晴各回自己的家去了。不過,因為受到了嬴政的訓斥,而嬴政又為封禪之事而在泰山亂毀山石草木,因而這些儒生們對嬴政頗有怨言,回到家中之後便四處傳言說嬴政是個暴戾無常的昏聵之君,而且苛刻少恩,心無仁義溫厚。
下了泰山,嬴政又帶領大隊人馬前往泰山北部的梁父小丘,又進行了加土封禪之禮,這才算有始有終地完成了整個泰山封禪的大禮。但是,封禪泰山完畢的嬴政並不想打道回鹹陽,他還想繼續再巡行下去。齊魯諸地是儒學興盛之地,他不喜儒術,所以他知道有許多儒生會對自己心懷不滿,而且齊國是自己最後收服的國家,又沒有大動幹戈,所以還有不少反對自己的力量隱匿於齊國境內,他要讓這些人見識一下自己的威嚴和氣勢,震懾他們,使他們徹底放棄對自己的敵意和對抗,成為順民。再者,他平生第一次登遊泰山,便深深地為這裏的風光所吸引,在趙高的慫恿下,他決定再去海邊去看一下,體會一下海浪擊打海灘和礁石的雄壯與激烈。他覺得這種雄壯和激烈是專為自己而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