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毓龍做了一場惡夢(2 / 2)

一次又一次提審他。他實在交代不出什麼:他被調往藏書樓,管理報刊成了他的工作。人家要借什麼,他按照借書單,把報刊借給讀者。僅僅如此而已。可是當那些讀者成了“炮手”,專案組一查借書單,是經他的手借出去的,就把他押進了隔離室。因為提供“炮打”材料也是“炮打”!然而,他,能坦白什麼?能交代什麼?

他無法交代,便被認為態度頑固,受到斥罵。仿佛隻有他承認自己是什麼“反革命分子”,這才是“老實”,這才是“姻門”。

他發高燒,額頭滾燙,不得不上醫院。可是,在醫院裏,他的後邊一直有兩個看守緊緊盯著,人們對他投來鄙夷的目光,似匕首,如利劍,深深地刺傷了他的自尊心。從此,他發誓不去醫院,任憑高燒折磨自己。

他,終於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藥片。他還吞下在地上找到的軸承裏的鋼珠。他當時惟一的願望是,趕緊離開這鬼哭神嚎的世界。

然而,欲死不成,他被看守發現了,送人醫院灌腸……

他又挨鬥受批。

他氣糊塗了,在一份交代裏,把“向毛主席請罪”的“向”字漏寫了,成了“毛主席請罪”!可是,他竟沒有發覺,把交代交上去了。

幸虧一位工宣隊員,是心眼挺好的老師傅。老師傅看了他的交代,沒有聲張,叫他趕快補上個“向”字。就這樣,使他避免了一場大災難。

怪不得徐海濤罵有的工宣隊員“太右”。然而,被派去整人的人,都有點看不下去了,人心的向背畢竟不是權勢所能決定的。

心情抑鬱是癌症的引發劑和消化劑。在費毓龍關押期間,父親以淚洗麵,死於肺癌。臨終之際,還在病床上不斷呼喚著費毓龍的小名:“麗生啊,麗生啊……”

費毓龍的弟弟畢業於南開大學,在洛陽部隊工作,當時患風濕性關節炎,住院治療,得知哥哥被打成“五·一六分子”,變得精神恍惚,在病床旁摔了一跤,嚴重腦震蕩,遽然而逝。

可是,費毓龍在隔離室內與世隔絕,一點也不知道父親、弟弟離世的消息。

經過兩年零七個月的關押審查,實在查不出費毓龍的“四,一二罪行”和“五·一六罪行”。他被定為“一般工作錯誤”,終於在一九七二年九月二日獲釋。

直到這時,他才得知父親和弟弟受他牽連,早已不在人間。他失聲痛哭,兩天水米不沾牙……

噩夢醒來,他已是患有嚴重心髒病的人了。心髒變形,呈套鞋形。高血壓,醫生給他開長病假。組織上也多方照料他。

可是,他卻把病假條塞在衣袋裏,忙於上班。他要追回那白白耗費了的十年時光。

如今,他正埋頭於整理上海圖書館收藏的大量外文珍本圖書。這些書大都是當年那些傳教土攜來中國的。他精通多國外語,非常適合做這樣的研究工作。他從堆積如山的外文舊書中,發現明代科學家徐光啟譯的《幾何原本》所依據的《歐幾裏得幾何學》原版本,一百年前傳教士所著《徐家彙孤兒院》善本,一七〇六年出版的雅爾蘭·義迭思所著《使華三年曆程記》,一六八二年巴黎出版的比利時人南懷仁的《天主教在華傳教情況公開信》等等。他如魚入水,探驪得珠,在一片深海中尋找寶貝。

雖然“文革”給他留下一身病和辛酸的回憶,但今日他的心情卻是舒暢的。他用兩句話,概括今昔:

在“文革”中,盤旋於他的腦子中的是“士可殺不可辱”;

如今,他常常想到的是“士為知己者死”。因為他相信黨“尊重知識,尊重人才”,他要報知遇之恩。

這就是他,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土”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