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京到重慶,那年月,不通鐵路。除了有錢人乘飛機,一般老百姓隻能搭乘慢慢悠悠,晃上十天半月才能到達目的地的江輪了。萬裏長江,波瀾壯闊,卻布滿暗礁、險灘、石磯。千百年來沉沒的船隻,打散倒插在江底淤泥中的木排竹筏,密密麻麻象釘滿河道的“攔魚樁”,如俗話中說的“刀尖山”。這些步步險象環生的恐怖景象,坐船的人是不清楚的,隻有那些“吃水上飯”的船工水手才心中有數。
白蝴蝶一路上根本不去考慮坐船的安危。整個國家都象一條破船在風雨中飄搖,在密布暗礁、險灘、“刀尖山”的航道上碰撞,就要陷入滅頂之災,“駕船人”不獨不去考慮翻船的危險,反而同覆船的“東洋”水怪妖魔沉澯一氣,坐船的人還有什麼希望呢?她隻恨船走得太慢,隻恨將跟父親、姐姐相見太晚……
船過三峽,到了川東的萬縣,白蝴蝶上岸去選購了一套合身的四川姑娘愛穿的衣裙,剩下的時間,她便精心地打扮自己,她要把自己打扮得跟七八年前離家時一個樣,使年邁的父親不受驚嚇,就好象她昨天出門走外婆家,今天又回來了。還有姐姐——一定不能使姐姐看出她身上有絲毫匪氣,更不能讓姐姐看出她已經是失了童貞的女人。要不然,姐姐會為她傷心,痛苦……她知道跟父親、姐姐相聚的時間不會太多,金廣大盜決不會輕易放過她,還會追到重慶來的!她決不能把這些魔鬼的禍水引進家門,殃及她的父親和姐姐。她要把金廣大盜引開去,找適當機會殺死他!
江輪的汽笛震撼著霧茫茫的山城。經過十餘天的航行,終於見到那熟悉的霧,熟悉的山影,熟悉的朝天門碼頭!白蝴蝶提著簡單的行李,站在擁擠囂嚷的船舷上,眺望著薄霧中若隱若現,恍惚迷離的山城,她淚水盈盈,視線模糊了。碼頭上,人頭攢動,下船的,接船的,擠在一起。看不清親人的麵龐,隻聽見雜亂的呼喚聲。是淚?還是霧?一切都象蒙著一層虛無縹緲的紗幕。是夢中的過去?還是過去的夢?親人的擁抱,親人的歎息,親人的唏噓……白蝴蝶沒有給家裏發電報,她要給父親和姐姐以意外的喜悅和幸福。她知道不會有人在碼頭上接她,等她。但當她卷入下船的人流,一步步朝高聳的石級登去的時候,她的目光還是禁不住四顧流盼,她是要分享別人團聚的歡欣吧?……
驀地白蝴蝶的目光象觸到了最可憎、最卑劣的癩皮狗一樣收了回來,頭一甩,讓烏黑的披發遮住半邊臉,急急地朝人潮流動的一條側巷鑽去!原來她所見到的癩皮狗,正是從南京乘飛機早就趕到了重慶,已經在碼頭上等了她好幾天的金廣大盜。金廣在莫愁湖畔飽受了南京國術館那班小青年的拳腳,憤憤然在南京城找遍了所有旅館和大街小巷,一連好幾天也沒有再見到白蝴蝶,他便打定主意來重慶找“冤家”報仇了。當下他一眼認出了四川姑娘打扮的白蝴蝶,便如逆水劃船,伸開兩條粗蠻的胳膊分開人潮,跟在白蝴蝶後麵,從橫插向嘉陵江河岸的小巷追來。
重慶山城,上百萬人口聚居在嘉淩江、長江夾峙的蛇頭形山嶺上。屋宇商號依山勢高低伴岩而建,幾條主要的大街從山腳曲折盤旋爬上山頭。無數水平的、垂直的小街窄巷,縱橫交錯,似諸葛亮擺下的八卦陣。外地來客,即使在這裏住上兩三個月,也難以摸清路數。白蝴蝶仗著自己熟門熟路,奔出小巷,在大街上叫了一輛黃包車,一迭連聲地催促車夫:
“快!快快!我給你加錢……”
“小姐,你去啥子地方?”車夫一邊拉著車飛跑,一邊回頭問。
“前麵!快!隨便啥子地方!快快……”
車夫不吱聲了。在那世道,一個弱女子為了擺脫“桃色事件”花錢磨車夫的腳板皮,這是十分尋常的事,車夫拉著車上坡下坡,毫無目的地拚命飛跑……
白蝴蝶一回頭,發現金廣大盜同樣坐在一輛黃色車上,他手裏揚著一根閃光的金條,粗著嗓子對那壯年的車夫喊:
“快!快快!追上前麵那個女的,金條就歸你了……”
一老一壯兩個黃包車夫的腿腳在飛奔;
一舊一新兩輛黃包車的輪子在狂轉……
白蝴蝶不停地吆喝,不時又回頭。眼看金廣大盜越追越近了,她從皮革袋裏掏出一把錢往車夫頭前一甩,叫聲:“我走了!”隻見她一個“鷂鷹撲雞”——輕身落地,接著踅進街旁一條下山的小巷,在那上上下下,橫橫豎豎的街巷裏,跟金廣大盜捉開迷藏。金廣畢竟是外來人,不到日落西山,他這個“尾巴”便被白蝴蝶甩脫了……
白蝴蝶仍然雇了人力車。坐在車上,她平平氣喘,整整儀容。她要一到家便給父親和姐姐一個平安歸來的強烈印象。不能觸動哪怕是一點點七八年前巨款被盜,父親病臥床上,而女兒又失蹤的可怕記憶與回想……嗬嗬,父親是否平安度過了那一次家破人亡的難關,他老人家是否還健在呢?白蝴蝶來到白公廬家門口,這樣的擔心使她緊張得發抖。白公廬前門緊閉,銅門耳環銅鏽斑斑,門板門框朱漆剝落,一副破敗衰落的景象。一種不祥的預感猛地向白蝴蝶襲來。她開始顫聲呼喚爸爸,接著,她很響地撞擊著門環,呼喊那位老女傭竹媽。好久好久,竹媽沒來開門。白蝴蝶的淚水堵住了喉嚨眼,她的絕望的呼喚聲越來越低,門環卻被她撞得山響!突然,咣嘟一聲,門開一線,露出一張陌生的年輕婦人的臉,沒好氣地搶白一句:
“啥子事?這裏住的不是聾子,人家在舞(做)飯啵,急啥子?……”
白蝴蝶愣愣地問:
“大嫂,我爸爸還健在麼?”
“啥子爸爸?這裏住的是女人……”年輕婦人一看陌生女子往裏擠,索性砰一聲把門關上了。
白蝴蝶撲在門板上,狠狠地捶著門,嚷嚷道:
“開門!開門!爸爸——我的爸爸——”
“哎,告訴你這裏隻住個小姐,新姑爺都沒上門,哪有你的爸爸?”門板開了道縫,從門縫裏射出幾句硬梆梆的話。門板一響,又關死了,還插上了閂,再也沒人理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