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匡胤坐在四人抬著的抬竿上,一晃一悠地過了鬆林間的小徑,望見龍興寺那一片建築,竟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激動。他一揮手,示意跟在身邊的張瓊和高防停下。兩人趕緊令轎夫放下抬竿。
“朕乃龍興寺的俗家弟子,如今返寺參謁,當步行以示敬意。”趙匡胤走了兩步,轉過身來,雙手叉腰,俯瞰那一片蔥鬱茂密的鬆林,凝視良久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啊!”又指著雙腳所履之處說,“高將軍,此處可立一塊石碑,上刻‘文武百官至此下馬下轎’字樣,不得有違!”
“臣遵旨!”高防恭恭敬敬地應道。
眾人簇擁著趙匡胤,緩緩走近寺門。覺慧大師身披袈裟,與弘忍一道迎了出來,豎掌斂首道:“貧僧覺慧、弘忍,恭迎皇上和各位施主。”
先行抵達的呂餘慶,也忙向皇上請安。
話音剛落,張瓊跨前一步,對著弘忍單腿跪下:“弟子見過大師!”慌得弘忍連忙上前扶起:“張將軍萬勿如此,別折煞貧僧了!”
覺慧神色清朗道:“張將軍乃貧僧俗家兄弟,弘忍乃貧僧同門師兄,彼此皆是同輩,不可亂了禮數!”
趙匡胤走上前道:“說得好!此番朕重返龍興寺,為的就是盡師徒之禮、兄弟之誼,準備在寺中小住幾日,還望各位兄弟不要拘謹。——李良,你速領朕去拜謁廣濟大師的靈塔。當年他老人家授朕以棍法、兵書,對朕可謂恩重如山!”
“皇上,貧僧法號覺慧,乃先師所賜。望勿再稱俗名。”覺慧抬腳向後山走去,趙匡胤等一大群人,跟在他的後麵。
龍興寺的塔林,建在後山的山坳裏,四周是成片的古柏,顯得幽邃而肅穆。塔林由數十座白色的靈塔組成,寺中曆代住持的靈骨,火化後葬在這裏,是曆代高僧靈魂的安息之所,也是龍興寺所有僧人心中的聖地。
來到塔林的邊緣,覺慧停下腳步,臉色凝重地說:“各位請止步,以免打擾本寺曆代祖師的清淨。”
趙匡胤神色肅然,跟在覺慧身後默默走了進去,在一座看上去極為平常的靈塔前站住。那就是安放廣濟大師靈骨的舍利塔。
趙匡胤親手點燃一炷香,雙膝跪下,虔誠地叩了三個頭,說:“廣濟大師,俗家弟子趙匡胤,昔日承蒙厚愛,賜以兵書、棍法,指點迷津,使弟子終成大業。現弟子專門從京城來此拜謁,並獻白銀十萬兩、香油一萬斤,以襄功德,以擴寺廟,履行弟子三十年前的承諾。請大師明察,並保佑我大宋社稷、黎民百姓!”
趙匡胤將手中的香,插在塔前泥土中,半晌無語。直待一炷香燒完,方才與覺慧一同歸去,當晚便宿在寺中。
由於旅途勞頓,再加上拜過廣濟大師靈塔,心境安詳,趙匡胤晚上睡得特別香。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推開窗戶,一股清新涼爽的空氣迎麵而來,令人心曠神怡。他在隨從侍衛的服侍下穿好衣服,活動了一下手腳,覺得精神格外好。
這時,忽然聽到寺內大院中,傳來一陣鬧哄哄的聲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徑直往院子裏走去。
原來是弘忍在教僧眾練習射箭,覺慧、張瓊、高防都站在旁邊觀看。年過半百的弘忍,兀自身形矯捷,向僧眾講解過一遍要領後,彎弓搭箭,“颼”的一聲,那箭矢快如閃電,直奔百步以外的箭靶,正中靶心。頓時,數十名少年僧人齊聲喝彩,叫好聲響成一片。
弘忍一眼看到人群中的趙匡胤,連忙過去道:“讓陛下見笑了!”見趙匡胤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回頭對眾人道:“貧僧這點武藝算得了什麼?皇上天生神力,十八般武藝無一不精,當年打遍天下無敵手,那才叫真功夫呢!”
“那就請皇上表演一下射技,讓我等開開眼界吧!”院中的僧人,多是些十來歲的孩子,也沒有任何顧忌,紛紛叫喊著,要皇上露一手。
趙匡胤自從登基以來,習武時斷時續,可一來他此時心情特別好,二來孩子們的喊聲激起了他的信心。他微微一笑,接過弘忍遞過來的弓箭,走到場中,對眾人道:“朕已久未習弓馬,且年老體衰,不可再提當年之勇。若丟了醜,你們可不要笑話!”
覺慧見他持弓上場,身形已是大不如前,心中暗覺有些不妥,卻又不好阻攔,隻能暗暗擔憂。
趙匡胤脫了外衣,舒展一下身子,隨即將箭扣在弦上,左手持弓,右手拉弦,暗中用勁。那弓隻是略微彎了一彎,卻仍未張滿。趙匡胤心中一急,臉憋得通紅,用盡全身的力氣,終於拉滿了弦,瞄準靶心,右手一鬆,那支脫弦的箭呈拋物線向前飛行。可是由於力道不夠,在木質的靶上碰了一下,慢慢墜落下來,掉在地上。
院子裏一片死寂,誰也不敢發出半點響聲。趙匡胤尷尬地站在那裏,臉色極為難看。
覺慧見此情景,走過去大聲說:“該吃齋飯了,快去齋堂!”僧眾刹時散去。
悶悶不樂地吃過齋飯,趙匡胤對覺慧說:“朕心中煩悶,你陪朕出去走走罷。”隨從的侍衛也想跟著去,趙匡胤揮手製止。
張瓊見眾侍衛臉露擔憂之色,道:“有覺慧大師在皇上身邊,你們盡管放心。他給皇上當侍衛的時候,你們還沒出生呢!”
兩人出了寺門,一前一後,誰也沒有開口說話。走上鬆間小徑,趙匡胤放慢腳步,等覺慧走近,擺弄著手中的折扇說:“覺慧,龍興寺在你手中修繕一新,規模也擴大了不少,其功甚偉啊!”
“皇上這些年定荊湖、平蜀中、取南漢、克江南、統一海內,四方懾服。如此功業,誰可比肩?”
“北患未除,焉稱統一海內?”
兩人又陷入了沉默,但聞鬆濤陣陣,鳥鳴啾啾。走到小徑盡頭,折而向東,是去峴山山頂的道路,地勢轉陡,趙匡胤感到吃力,便駐足小憩。
覺慧緩緩道:“人生本如苦海,彼岸方是淨土,脫離苦海,又何足悲哉?倒是道鑒師徒數人,至今依舊囚於大牢。皇上曾許以寬赦,言出不行,恐有愧於貧僧吧。”
“他們行刺君上,罪不可赦!朕當時因你之請,已經饒其性命,又豈能放虎歸山?”提起此事,趙匡胤仍舊氣憤難平。
“其實愛恨本乃空無,全因心障而起。心障一消,愛恨何在?何況數年牢獄,也足以抵其罪孽了。皇上還是以慈悲為懷罷!”
趙匡胤心有所動,卻並未接腔。
登上山頂,趙匡胤圍著“羊祜碑”繞了一圈,手撫碑頂,感慨地說:“當年朕在此碑前懷憂嗟歎,擔心空擲光陰,一事無成,何曾想到後來的一切呢?”他隻顧說話,一不小心,手中的折扇被風吹向山崖,在空中飄蕩。覺慧縱身掠出,猶如展翅的大鵬,在半空中抓住悠悠下墜的折扇,然後順勢一個鷂子翻身,雙腳在石崖上輕輕一點,就回到了原處。動作身形的輕靈舒展,令趙匡胤欽佩不已。
趙匡胤接過折扇,望著心定氣閑的覺慧說:“你也是四十六七歲的人了,怎麼顏麵一如往昔,身手也依然那麼矯健?難道真有佛祖保佑不成?”
“貧僧無貪無欲,除了念經習武,便了無牽掛,哪有皇上那麼多的軍政大事?若皇上三十年前留在峴山,今日的身手豈在貧僧之下?”
趙匡胤黯然,遠眺漢水和雄踞一方的襄陽古城,喟然說道:“天下事難得兩全。即使時光倒流,朕亦斷不會改變選擇,此乃命中注定也。千百年後,誰複知朕之心乎?”
轉眼趙匡胤在寺中住了七日。盡管他心裏不願下山,但終究必須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