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評論家鍾嶸“注釋1”在《詩品·序》裏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天地之間有氣息流轉,這些氣會在世間萬物中流動,比如樹,比如草,比如朝陽和彎月,氣的流動造就了萬物的蓬勃生機;繼而,萬物的生機感染著人心,使人的情感和心靈獲得寄托;人沉浸在萬物生機之中,和萬物交融,就會“手之舞足,足之蹈之”,寫成詩詞,歌而詠之。
《離騷》“注釋2”稱:“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屈原“注釋3”的生命一直在路上,在政治動蕩的路上,在遷徙流浪的路上,看著春秋輪替,時光在他的眼中跑得比什麼都要匆急。草木的凋零,美人的遲暮,都是夢想在時間中的消逝。
昆曲《玉簪記·琴挑》“注釋4”一折,書生潘必正在一個秋分時節,忽然深夜夢斷,出場唱了一支曲子《懶畫眉》。“月明雲淡露華濃,欹枕愁聽四壁蛩“注釋5”。”一個人靠在枕上,聽見四壁蟋蟀的叫聲。“傷秋宋玉賦西風,落葉驚殘夢。”睹秋色,聽秋聲,他也想起了宋玉;殘葉落地,啪嗒一聲,在寂靜的秋夜仿佛驚雷,驚破了他的殘夢,所以他披衣起來,要去白雲樓下“閑步芳塵數落紅”,去細數落紅繽紛。讓這麼多撲簌而下的花瓣,不枉來人間一回。“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注釋6”,落紅有情,首先在於愛花人有心。
秋葉落,秋花殘,秋情深,秋恨起,在這樣的時節,為什麼人們會如此傷感,如此“悲秋”呢?清代詩人趙翼“注釋7”說得好:“最是秋風管閑事,紅他楓葉白人頭。”“注釋8”這一句詩何等明快!明快中又有著何等驚心!就是這點秋風,它從人間閑閑走過,楓葉在秋風中老去霜紅,黑發在秋風裏染成白雪。這個時節,看著轉瞬即逝的年華,在眼前越來越美麗,越來越沉鬱,步履匆匆,走得越來越急。
詞人吳文英“注釋9”說:“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注釋10”“憂愁”的“愁”字怎麼合起來的?分離的人看秋色,秋色壓在心上,愁緒漸起。人間如果沒有分離,沒有牽掛,單是望著秋色,何來那麼深的感慨呢?隻有離人望秋色,心中才有不安,這一點不安就叫做愁。“縱芭蕉不雨也颼颼。”“秋雨芭蕉”,總讓詩人們想起急迫的時光,流逝的年華。但在這個不堪別離的秋天,芭蕉展開它寬大的葉片,即使沒有寒雨,也會覺得秋風颼颼,如此急促,如此清寒。“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別人都說晚秋的天氣多好,但他們都是沒有心事的人。有心事的人在光耀的明月之下,怎麼敢登樓啊?樓頭月色迎著颯颯秋風,人實在擔承不起……今天多少哀愁,乍看是起之無端,其實和季節流光若有若無踩過心上的腳步有關。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在一年深秋重陽,李清照寫了這首著名的《醉花陰》,寄給在外麵做官的丈夫趙明誠。“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日子走到九九重陽,薄薄的秋霧已經彌漫,濃雲壓下來,整個白天不明朗。不明朗的隻是天氣嗎?還有她那顆含愁的心。秋風襲人,閨房中百無聊賴地看著香煙嫋嫋而起,“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一個“又”字,是驚覺時光匆匆,還是想起了去年的重陽?詞意宛轉,隻是說天涼了,無論是枕上還是床邊的帷帳,都透著一番寒意。那份輕寒,從肌膚一絲一縷透進心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一個季節把酒獨酌或者對飲,袖間漾起菊花的清香。隻是形銷骨立的美人啊,比秋風裏的憔悴黃菊,還要瘦去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