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輝煌盛唐,我們再來看三位宋人。首先是北宋的柳永,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他填詞填得太好,行為又放肆無忌,有名句“忍把浮名,換了淺酌低唱”,他考功名,皇上譏笑他:且去填詞,還要功名何幹?他索性就說自己是“奉旨填詞”,是“白衣卿相”。柳永一生不得誌,留在世上的隻有他的詞,隻有他的真情,隻有他的無數酣暢傳說。
柳永的《蝶戀花》“注釋1”,寫一個人獨立樓頭,“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站在高聳的樓頭,細細的春風,吹開遠方茫茫芳草,帶著黯黯的春愁,從天邊飄過來。“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欄意。”這如茵的草色,籠罩在殘照裏,泛著迷離煙光,默默無語。誰會知道我倚著欄幹到底有什麼心事呢?他的心中,遠遠地牽掛著一個人,放不下,也解不開……“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就把這樣一番沉沉的相思之心,酣然而醉吧,那種歡樂是真歡樂嗎?強說是歡樂,實際上卻沒有一點歡樂的滋味。那麼,就豁出去吧,“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酒不能讓我忘卻你,醉不能讓我遠離你,那就讓自己日漸憔悴下去吧,衣帶漸寬,終將不悔,一切為了伊人。這種深情,濃烈,痛快!
我們再來看這首詞的意象,危樓、春草、殘照,這些我們以前都講過的意象,被柳永一一拈來,勇敢地疊加在一起。中國詩詞之美,美在可以找到這麼多意象,勾起我們的浮想聯翩,讓我們觸摸詩人心中的深情,感受他藏在心底的熱烈和勇敢。王國維很欣賞柳永這種“一切景語皆情語”的寫法,說“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句詞是“專做情語而絕妙者……求之古今詞人中曾不多見”。不理解深情,不感受勇敢,怎麼能夠體會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的抑揚頓挫、斬釘截鐵?
也有很多人衣帶漸寬了,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了,心中有悔也有怨。關鍵不在於人在什麼樣的際遇中,而在於人能不能安於此刻。柳永對於此刻是認賬的,他的心安頓,無悔,無怨。這個世界上,求仁得仁,每個人想要得到什麼,一旦得到了,對他來講,就是最好的生命獎賞。如果相思不可望,伊人不可得,那麼“疏狂一醉”,就算憔悴下去,這也是他無愧於心的一種認可。
蘇軾也是愛酒的人,稍飲就醉,醉得有味道,也有情趣。《江城子·密州出獵》“注釋2”是蘇軾反對新法,外任密州時寫的。起筆就是“老夫聊發少年狂”,這位老夫當年不過三十九歲而已。我們今天管四十歲以下的人還叫青年,東坡已經自稱“老夫”,為什麼?坎坷世事,身曆滄桑,心有暮氣。但是東坡一旦喝了酒,豪情就出來了,“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左牽黃狗,右擎蒼鷹,頭戴錦帽,身披貂裘,千騎隨從,浩浩蕩蕩席卷平岡。幹什麼去呢?“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滿城出動,跟著太守打獵。大家隨我打獵,期待也有機會像當年孫權那樣,親手射殺猛虎。雖然是被貶官外放,寂寞英雄不得馳騁征殺,他依舊胸懷壯誌。“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酒興越來越濃,胸襟越來越寬,胸膽開張才可以蔑視年華,添了幾根白發又怎麼樣呢?縱馬打獵,讓他感覺到自己還有充沛的精力,還有機會實現理想和抱負。“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漢代的馮唐,曾經持節去赦免雲中太守魏尚,朝廷重新起用我的信使,什麼時候才會來呢?“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等到那一天,我可以把雕弓拉得像滿月一樣,箭射西北天狼星!天狼星主侵略掠奪,北宋積弱,西北方的西夏時時侵擾,蘇軾要箭射西北,消弭邊關的戰爭。這是何等的氣概,何等的豪情。詞從五代以下,多是纏綿悱惻,很少有如此豪言壯語,但是蘇東坡寫出來了。
有激越就有安寧,東坡在酒裏也可以喝得安定。到了暮年,他再次被貶官,來到黃州,當年在密州的不甘之氣平息了很多。“夜飲東坡醒複醉”,這話說得有意思。我們都是醉複醒,先醉了然後醒過來。他不然,醒過來以後接著喝,喝到再次沉醉。心事要沉淪多少次,才會終於安寧?人要經曆多少清醒的痛楚,才終究甘於陶醉?這個長夜連飲,他是醒複醉,帶著醉意回家,“歸來仿佛三更”。“仿佛”二字用得好,喝多的人不知道時間,反正已是夜很深。敲門,家童貪睡,他在門口都能聽見家童打呼嚕,“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到了家門,進不去,就在這兒拄著拐杖聽聽江水聲吧。這一刻,內心漸漸醒來,隱隱醉意中感覺到了生命的遺憾,“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我的生命不是被我自己支配的,在這些營營碌碌的世間瑣事中,漸漸就蹉跎了此生。值此一刻,“夜闌風靜縠紋“注釋3”平”,靜謐的夜,沒有風,水麵上細微的水紋平緩地漾開。在一片靜寂中,他說出自己的夢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駕一葉扁舟,隨波而逝,瀟灑到放下一切,把餘生托付給江海。這就是心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