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張翼德怒鞭督郵 何國舅謀誅宦豎(1 / 3)

《三國演義》的人物刻畫,多是濃墨重彩,粗線條,大動作,以戲劇性的情節見長。在中國古典小說中,大都運用這種手法,較少西方文學中那種細微的心理分析、內心世界的描寫。其原因在於,一開始中國的小說是為了說、唱、演才產生的,對象主要是聽眾、是觀眾,而非讀者。因此更著眼於外在的、形體的,具有強烈戲劇衝突的屬於視覺形象的情節,也就不足為奇了。讀中國小說,尤其這本《三國演義》,要像在劇場裏看戲一樣,才能領略其佳妙之處。

張翼德怒鞭督郵,便是《三國演義》的第一出好戲。

當你看到那吆五喝六、不可一世的小官僚,被睜圓環眼的張飛抽得魂靈出竅時,無不會讚一聲“打得好”而感到痛快的。

如果沒有欲救盧植,要殺董卓,動不動就開殺戒的前話,也許張飛把那位作威作福的督郵綁在柳樹上痛打,就顯得突兀。如果,他敢蔑視朝廷,侮慢命官,卻不把那個小官吏鞭至半死的話,也就不成其為張飛了。

人物性格就這樣凸現出來了。

《三國演義》由於既是曆史,必受曆史的約束;又是文學,無法不作文學的鋪演。因此在人物塑造上,往往存有這兩者扭結組合中的相互悖謬、不夠統一的遺憾。所以,無論劉備、關羽,或是曹操,都有那種性格上矛盾背離得令人無法自圓其說的地方,獨有張飛,自始至終是完整的,因此,他的這種天然自成的可愛之處,最能被讀者愉快地接受。

曆史小說之難,在於這種真與似真的天衣無縫。

為什麼老百姓津津樂道怒鞭督郵?

中國老百姓常常不怎麼恨皇帝,因為皇帝離得太遠,俗謂“天高皇帝遠”是也。在戲曲裏,在民間故事裏,皇帝老子,甚至天上的玉皇大帝,總是被描寫成一個可以愚弄、欺騙、蒙混過去的智商較低的角色。最令人痛恨的,倒是直接坐在老百姓頭上拉屎的官吏。俗話“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就是這種情緒的反映。

督郵,今天來看,也不過一個科級或是處級幹部罷了。然而他卻打著皇帝的招牌,拉大旗作虎皮,來到安喜縣為所欲為。這些貪贓枉法、草菅人命、殘酷暴虐、巧取豪奪、吮吸民脂民膏的官吏,是直接迫害老百姓的統治機器,也是老百姓最為深惡痛絕的。

《三國演義》是從民間口頭文學(所謂“說三分”)開始這個偉大的群體創作的。反映中國老百姓最基本的心願,愛其所愛,仇其所仇,善其所善,惡其所惡,是此書的一大特色,也是這部小說的生命力所在。

且說董卓字仲穎,隴西臨洮人也。官拜河東太守,自來驕傲。當日怠慢了玄德,張飛性發,便欲殺之。玄德與關公急止之,曰:“他是朝廷命官,豈可擅殺?”飛曰:“若不殺這廝,反要在他部下聽令,其實不甘。二兄要便住在此,我自投別處去也。”玄德曰:“我三人義同生死,豈可相離?不若都投別處去便了。”飛曰:“若如此,稍解吾恨。”於是,三人連夜引軍來投朱雋。雋待之甚厚,合兵一處,進討張寶。

他沒有官癮,好難得!唯其沒有官癮,所以灑脫。

是時曹操自跟皇甫嵩討張梁,大戰於曲陽。這裏朱雋進攻張寶。張寶引賊眾八九萬,屯於山後。雋令玄德為其先鋒,與賊對敵。張寶遣副將高升出馬搦戰,玄德使張飛擊之。飛縱馬挺矛,與升交戰,不數合,刺升落馬。玄德麾軍直衝過去。張寶就馬上披發仗劍,作起妖法。隻見風雷大作,一股黑氣從天而降,黑氣中似有無限人馬殺來。玄德連忙回軍。軍中大亂,敗陣而歸。與朱雋計議,雋曰:“彼用妖術,我來日可宰豬羊狗血,令軍士伏於山頭,候賊趕來,從高坡上潑之,其法可解。”玄德聽令,撥關公、張飛各引軍一千,伏於山後高岡之上,盛豬羊狗血並穢物準備。次日,張寶搖旗擂鼓,引軍搦戰。玄德出迎。交鋒之際,張寶作法,風雷大作,飛砂走石,黑氣漫天,滾滾人馬自天而下。玄德撥馬便走。張寶驅兵趕來,將過山頭,關、張伏軍放起號炮,穢物齊潑。但見空中紙人草馬紛紛墜地,風雷頓息,砂石不飛。張寶見解了法,急欲退軍。左關公,右張飛,兩軍都出,背後玄德、朱雋一齊趕上,賊兵大敗。玄德望見“地公將軍”旗號,飛馬趕來。張寶落荒而走。玄德發箭,中其左臂。張寶帶箭逃脫,走入陽城,堅守不出。朱雋引兵圍住陽城攻打,一麵差人打探皇甫嵩消息。探子回報。

農民起義,十之九要憑借“妖法”,一直到太平天國、義和團,還在裝神弄鬼,騙人騙己,這隻能說明迷信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是如何的根深蒂固,也說明曆代統治者為什麼寧肯老百姓永遠地愚昧,而對知識和知識分子嚴加防範的原因了。不愚昧,迷信無法施展;不迷信,哪還有天神和個人崇拜呢?

以毒攻毒,是中國古代一種奇特的文化現象。以豬羊狗血,乃至女人的經血穢物去破妖魔鬼怪,破夷人的洋槍洋炮,是破一切沒有能力製伏的對手的最省事、最簡單、最不用動腦筋的辦法,說穿了,是比那種把腦袋一頭紮進沙子裏的鴕鳥,比那位精神勝利法的阿Q先生還不濟的,純屬弱者的可憐行為。

且說皇甫嵩大獲勝捷,朝廷以董卓屢敗,命嵩代之。嵩到時,張角已死,張梁統其眾,與我軍相拒。被皇甫嵩連勝七陣,斬張梁於曲陽。發張角之棺,戮屍梟首,送往京師,餘眾俱降。朝廷加皇甫嵩為車騎將軍,領冀州牧。皇甫嵩又表奏盧植有功無罪,朝廷複盧植原官。曹操亦以有功,除濟南相。即日將班師赴任。朱雋聽說,催促軍馬悉力攻打陽城。賊勢危急。賊將嚴政刺殺張寶,獻首投降。朱雋遂平數郡,上表獻捷。

一種醜惡的泄憤方式。

時又黃巾餘黨三人,趙弘、韓忠、孫仲聚眾數萬,望風燒劫,稱與張角報仇。朝廷命朱雋即以得勝之師討之。雋奉詔,率軍前進。時賊據宛城,雋引兵攻之。趙弘遣韓忠出戰。雋遣玄德、關、張攻城西南角,韓忠盡率精銳之眾,來西南角抵敵。朱雋自縱鐵騎二千,徑取東北角。賊恐失城,急棄西南而回。玄德從背後掩殺。賊眾大敗,奔人宛城。朱雋分兵四麵圍定。城中斷糧,韓忠使人出城投降,雋不許。玄德曰:“昔高祖之得天下,蓋為能招降納順,公何拒韓忠耶?”雋曰:“彼一時,此一時也。昔秦項之際,天下大亂,民無定主,故招降賞附以勸來耳。今海內一統,惟黃巾造反。若容其降,無以勸善,使賊得利,恣意劫掠,失利便投降,此長寇之誌,非良策也。”玄德曰:“不容寇降是矣。今四麵圍如鐵桶,賊乞降不得,必然死戰。萬人一心,尚不可當,況城中有數萬死命之人乎?不若撤去東南,獨攻西北,賊必棄城而走,無心戀戰,可即擒也。”雋然之,隨撤東西二麵軍馬,一齊攻打西北。韓忠果引軍棄城而奔。雋與玄德、關、張率三軍掩殺,射死韓忠,餘皆四散奔走。正追趕間,趙弘、孫仲引賊眾到,與雋交戰。雋見弘勢大,引軍暫退,弘乘勢複奪宛城。雋離十裏下寨。

方欲攻打,忽見正東一彪人馬到來。為首一將,生得廣額闊麵,虎體熊腰,吳郡富春人也,姓孫名堅字文台,乃孫武子之後。年十七歲時,與父至錢塘,見海賊十餘人劫取商人財物,於岸上分贓。堅謂父曰:“此賊可擒也。”遂奮力提刀上岸,揚聲大叫,東西指揮,如喚人狀。賊以為官兵至,盡棄財物奔走,堅趕上殺一賊。由是郡縣知名,薦為校尉。後會稽妖賊許昌造反,自稱陽明皇帝,聚眾數萬。堅與郡司馬招募勇士千餘人,會合州郡破之,斬許昌並其子許韶。刺史臧旻上表奏其功,除堅為鹽瀆丞,又除盱眙丞、下邳丞。今見黃巾寇起,聚集鄉中少年及諸商旅,並淮泗精兵一千五百餘人,前來接應。朱雋大喜,便令堅攻打南門,玄德打北門,朱雋打西門,留東門與賊走。孫堅首先登城,斬賊二十餘人。賊眾奔潰。趙弘飛馬突搠,直取孫堅。堅從城上飛身奪弘搠,刺弘下馬,卻騎弘馬,飛身往來殺賊。孫仲引賊突出北門,正迎玄德,無心戀戰,隻待奔逃。玄德張弓一箭,正中孫仲,翻身落馬。朱雋大軍隨後掩殺,斬首數萬級,降者不可勝計。南陽一路十數郡皆平。雋班師回京,詔封為車騎將軍、河南尹。雋表奏孫堅、劉備等功,堅有人情,除別郡司馬上任去了。惟玄德聽候日久,不得除授。

《三國演義》有許多極淺顯,然而極深刻的道理,用之於政治可,用之於軍事可,用之於人與人的關係,亦未嚐不可。根據自身力量的強弱消長,來定奪對於對手的鬥爭策略,不拘泥於一法而無妨變化,方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