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舊小說中,有許多血淋淋殘忍的描寫,也有許多並不血淋淋,然而更為殘忍的描寫。曹操殺呂伯奢一家,殺管糧官,殺吉平,殺貴妃……充滿了血腥氣,而劉安殺了自己的妻子,將她臂上的肉割下來,為劉備供餐食用,則是尤為令人發指的殘忍。
因仇立意殺妻者,有之;無心誤傷殺妻者,也有之。像劉安這樣把妻子當成一隻羊、一口豬,殺了待客,自有人類以來,大概是少見的。雖然,在此之前,有人殺親生兒子,烹製成一道菜呈給君王;在此之後,又有人殺愛妾與部下將士共餐,這種人性泯滅的事,也並不乏見。無論如何,隻是因為尋不著野味,而把老婆宰了拿她的肉來頂替,除非此人是瘋子,否則實在是讓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難以理解的。
上帝在伊甸園裏為亞當、夏娃所營造的男女情愛,正是人類於搖籃中就有的最基本的感情,在此基礎上人類才得以生殖繁衍。姑且撇開這些不言,作為人,一個生命載體,有她的本能的求生欲望,為夫者隻為了貴客盤中的一道菜,就把她給殺了,絕對是反人類的罪行,而寫書的人寫了,不以為荒謬絕倫;評書的人評了,漠然不動感情。由此可見,人道主義,在古老的中國曆史的殘暴中,是無法植根的。
不把人當人,尤其不把女人當人,這便是確鑿無誤的證據。
卻說高順引張遼擊關公寨,呂布自擊張飛寨。關、張各出迎戰,玄德引兵兩路接應。呂布分軍從背後殺來,關、張兩軍皆潰。玄德引數十騎奔回沛城,呂布趕來,玄德急喚城上軍士放下吊橋,呂布隨後也到,城上欲待放箭,又恐射了玄德,被呂布乘勢殺入城門。把門將士抵敵不住,都四散奔避。呂布招軍入城。玄德見勢已急,到家不及,隻得棄了妻小,穿城而過,走出西門,匹馬逃難。呂布趕到玄德家中,麋竺出迎,告布曰:“吾聞大丈夫不廢人之妻子。與將軍爭天下者,曹公耳。玄德常念轅門射戟之恩,不敢背將軍也。今不得已而投曹公,惟將軍憐之。”布曰:“吾與玄德舊交,豈忍害他妻子?”便令麋竺引玄德妻小,去徐州安置。布自引軍投山東兗州境上,留高順、張遼守小沛。此時孫乾已逃出城外,關、張二人亦各自收得些人馬,往山中駐紮。
劉備在軍事指揮能力、戰略思想、戰術水平各個方麵,若與曹操、孫權比,至少是狗、龍、虎之別。魏趙戩論曰:“(劉備)拙於用兵,每戰則敗,奔亡不暇,何以圖人?”吳陸遜論曰:“尋劉備前後行軍,多敗少成,推以論之,不足為戚。”這一仗竟然能逃出一條命,也算僥幸了。
他認為妻子是衣服,命當然比衣服重要。
呂布有其真情,不是一味背主殺父之徒。
且說玄德匹馬逃難,正行間,背後一人趕至,視之乃孫乾也。玄德曰:“吾今兩弟不知存亡,妻小失散,為之奈何?”孫乾曰:“不若且投曹操,以圖後計。”玄德依言,尋小路投許都。途次絕糧,嚐往村中求食,但到處聞劉豫州,皆爭進飲食。一日,到一家投宿。其家一少年出拜。問其姓名,乃獵戶劉安也。當下劉安聞豫州牧至,欲尋野味供食,一時不能得,乃殺其妻以食之。玄德曰:“此何肉也?”安曰:“乃狼肉也。”玄德不疑,遂飽食了一頓。天晚就宿。至曉將去,往後院取馬,忽見一婦人殺於廚下,臂上肉已都割去。玄德驚問,方知昨夜食者,乃其妻之肉也。玄德不勝傷感,灑淚上馬。劉安告玄德曰:“本欲相隨使君,因老母在堂,未敢遠行。”玄德稱謝而別,取路出梁城。忽見塵頭蔽日,一彪大軍來到。玄德知是曹操之軍,同孫乾徑至中軍旗下,與曹操相見,且說失沛城、散二弟、陷妻小之事。操亦為之下淚。又說劉安殺妻為食之事。操乃令孫乾以金百兩往賜之。
能說他不是殺人犯嗎?
可憐劉備,剛做了劉安的食客,現在又隻得做曹操的食客了。
軍行至濟北,夏侯淵等迎接入寨,備言兄夏侯惇損其一目,臥病未痊。操臨臥處視之,令先回許都調理,一麵使人打探呂布現在何處。探馬回報雲:“呂布與陳宮、臧霸結連泰山賊寇,共攻兗州諸郡。”操即令曹仁引三千兵打沛城,操親提大軍,與玄德來戰呂布。前至山東,路近蕭關,正遇泰山寇孫觀、吳敦、尹禮、昌豨領兵三萬餘,攔住去路。操令許褚迎戰,四將一齊出馬,許褚奮力死戰。四將抵敵不住,各自敗走。操乘勢掩殺,追至蕭關。
探馬飛報呂布。時布已回徐州,欲同陳登往救小沛,令陳珪守徐州。陳登臨行,珪謂之曰:“昔曹公曾言東方事盡付與汝。今布將敗,可便圖之。”登曰:“外麵之事,兒自為之。倘布敗回,父親便請麋竺一同守城,休放布入,兒自有脫身之計。”珪曰:“布妻小在此,心腹頗多,為之奈何?”登曰:“兒亦有計了。”乃入見呂布曰:“徐州四麵受敵,操必力攻,我當先思退步。可將錢糧移於下邳,倘徐州被圍,下邳有糧可救。主公盍早為計?”布曰:“元龍之言甚善,吾當並移妻小去。”遂令宋憲、魏續保護妻小與錢糧,移屯下邳。一麵自引軍與陳登往救蕭關。到半路,登曰:“容某先到關探曹兵虛實,主公方可行。”布許之。登乃先到關上,陳宮等接見。登曰:“溫侯深怪公等不肯向前,要來責罰。”宮曰:“今曹兵勢大,未可輕敵。吾等緊守關隘,可勸主公深保沛城,乃為上策。”陳登唯唯。至晚上關而望,見曹兵直逼關下,乃乘夜連寫三封書拴在箭上,射下關去。次日,辭了陳宮,飛馬來見呂布,曰:“關上孫觀等皆欲獻關,某已留下陳宮守把,將軍可於黃昏時殺去救應。”布曰:“非公則此關休矣。”便教陳登飛騎先至關,約陳宮為內應,舉火為號,登徑往報宮曰:“曹兵已抄小路到關內,恐徐州有失,公等宜急回。”宮遂引眾棄關而走。登就關上放起火來,呂布乘黑殺至,陳宮軍和呂布軍在黑暗裏自相掩殺。曹兵望見號火,一齊殺到,乘勢攻擊。孫觀等各自四散逃避去了。
下麵的戲,全是陳登一人導演了。蠢人容易被人愚弄,但即便是再明智的人,如果亂了方寸,也有可能自作聰明而愈陷愈深,不能自拔。呂布明智,又不明智,陳登充分利用他的特點,便置他於死地了。許多英雄豪傑,常常敗在自家營壘裏的暗算上,這已是講得太多的故事了。
呂布直殺到天明,方知是計,急與陳宮回徐州。到得城邊叫門時,城上亂箭射下,麋竺在敵樓上喝曰:“汝奪吾主城池,今當仍還吾主,汝不得複入此城也。”布大怒曰:“陳珪何在?”竺曰:“吾已殺之矣!”布回顧宮曰:“陳登安在?”宮曰:“將軍尚執迷而問此佞賊乎!”布令遍尋軍中,卻隻不見。宮勸布急投小沛,布從之。行至半路,則見一彪軍驟至,視之,乃高順、張遼也。布問之,答曰:“陳登來報說主公被圍,令某等急來救解。”宮曰:“此又佞賊之計也。”布怒曰:“吾必殺此賊。”急驅馬至小沛,隻見小沛城上,盡插曹兵旗號。原來曹操已令曹仁襲了城池,引軍守把。呂布於城下大罵陳登。登在城上指布罵曰:“吾乃漢臣,安肯事汝反賊耶?”布大怒,正待攻城,忽聽背後喊聲大起,一隊人馬來到,當先一將乃是張飛。高順出馬迎敵,不能取勝,布親自接戰。正鬥間,陣外喊聲複起,曹操親統大軍衝殺前來。呂布料難抵敵,引軍東走。曹兵隨後追趕。呂布走得人困馬乏,忽又閃出一彪軍,攔住去路,為首一將,立馬橫刀大喝:“呂布休走,關雲長在此!”呂布慌忙接戰,背後張飛趕來。布無心戀戰,與陳宮等殺開條路,徑奔下邳。侯成引兵接應去了。
李贄說:“陳珪父子,弄呂布如嬰兒,可憐呂布全不知也。武夫哉,武夫哉!”他用了“可憐”二字,可見對這個在舞台上穿著白盔白甲,白袍白褂的英武悍將,無論古人,今人,總是保留一份好感。“人中呂布,馬中赤兔”,這種至美至譽的說法,在人們腦海裏是不能抹殺的。讀者就擁有這種評價的權利,一個人,被你說得天花亂墜,如何如何的好,我未必深信;同樣,被你說得一塌糊塗,如何如何的糟,我也許質疑。其實,捧一本書,不僅僅是接受灌輸,還是需要獨立思考的。
關、張相見,各灑淚言失散之事。雲長曰:“我在海州路上住紮,探得消息,故來至此。”張飛曰:“弟在硭碭山住了這幾時,今日幸得相遇。”兩個敘話畢,一同引兵來見玄德,哭拜於地。玄德悲喜交集,引二人見曹操,便隨操入徐州。麋竺接見,具言家屬無恙,玄德甚喜。陳珪父子亦來參拜曹操。操設一大宴,犒勞諸將。操自居中,使陳珪居右,玄德居左,其餘將士各依次坐。宴罷,操嘉陳珪父子之功,加封十縣之祿,授登為伏波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