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斬蔡陽兄弟釋疑 會古城主臣聚義(1 / 3)

張飛要殺關羽,就因為他降了曹操。

他那樣怒不可遏,是在結義弟兄這一點上不能饒他。

當時,背叛或者投降,並不是很了不起的事。最著名的例子,便是呂布。他一殺義父丁原,再殺也是他拜為義父的董卓,張飛與他對陣時,罵他是三姓家奴,算是責備得厲害的了。

而譬如劉備,投呂布時,對付過曹操;奔曹操後,回過頭來共除呂布;在曹操旗下效力時,討伐袁術;依托袁紹時,又與曹操為敵。不到十年期間,多次反複,這一切似乎和叛降了無關係,隻不過被看做權術罷了。至於曹操屬下的文臣武將,很多都是從對立陣營被曹操招降納叛來的。如張遼原事呂布,如徐晃是楊奉部下,如龐德乃馬超袍澤,如文聘曾事劉表……至於賈詡到曹操手下,已三易其主;至於許攸,則是官渡戰役中背袁向曹投誠,並獻計立功的。這些人,誰也沒有覺得他們的行為,有什麼荒謬的地方。

關羽降後,在許都,曹操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地優渥禮遇,有收買籠絡之心不計在內,其餘將領對關羽也是敬服的。隻有一個例外,那是蔡陽,後來被關羽祭了刀。種種跡象表明,放下武器投降,或者背叛原先的主子,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在西方人觀念中,生命的價值高於一切,如果確實再戰鬥下去隻有死亡一途,便繳槍投降。按《日內瓦公約》,作為戰俘,要求敵方以人道主義待之,是極其正常的。按照關羽被圍土山的情況,他這樣做是無可非議的。但中國人講究氣節,講究到偏執的程度。若從這個角度看,關羽哪怕有一絲動搖,都屬於叛變背主行為。他應該殺身成仁,馬革裹屍,誓死抵抗,同歸於盡。在“文革”期間,凡曾在白區工作過的,多被打成叛徒,便是這種極端偏執的結果。那當然是荒唐的,可一時間卻成了十分正經的革命行動。

所以《三國演義》對關羽降曹這一節操問題,頗費周章。因為寫小說的時候,中國已經到了被禮教束縛得快要窒息的地步。連婦女都被“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釘在貞節牌坊上了,何況反臣賊子、叛兵降將乎?於是把東漢建安年間不是太當回事的事,弄得嚴重化了。可下筆時躊躇了,若是痛批狠揭,聲討問罪,必有損關羽的正麵形象。若是隻字不提,也難說得過去。於是想出了一個降漢不降曹的似乎義正詞嚴的借口。這當然是自欺欺人,漢即操,操即漢也。

宋、明之後,禮教窒息得人無一點思想自由,而不能自由思想的人,必失去大度,便趨向極端。於是,人與人的踐踏廝殺都要置之死地而後快。引狼入室,為虎作倀,不擇手段,瘋狂報複,漢奸的出現是不奇怪的。

雖然這樣口誅筆伐,甚至史書上辟貳臣傳,綁在恥辱柱上以懲效尤,但現實生活中的漢奸卻有層出不窮、越來越多之勢。偏執過了頭,倒是在客觀上起到增加漢奸總量的作用;而漢奸多了,也希望更多的人都是漢奸。這樣互為因果,便是國人無窮無盡受摧殘折磨的痛苦之一源了。

卻說關公同孫乾保二嫂向汝南進發,不想夏侯惇領三百餘騎從後追來。孫乾保車仗前行,關公回身,勒馬按刀問曰:“汝來趕我,有失丞相大度。”夏侯惇曰:“丞相無明文傳報,汝於路殺人,又斬吾部將,無禮太甚。我特來擒你,獻與丞相發落。”言訖,便拍馬挺槍欲鬥。隻見後麵一騎飛來,大叫:“不可與雲長交戰。”關公按轡不動。來使於懷中取出公文,謂夏侯惇曰:“丞相敬愛關將軍忠義,恐於路關隘攔截,故遣某特齎公文,遍行諸處。”惇曰:“關某於路殺把關將士,丞相知否?”來使曰:“此卻未知。”惇曰:“我隻活捉他去見丞相,待丞相自放他。”關公怒曰:“吾豈懼汝耶?”拍馬持刀,直取夏侯惇。惇挺槍來迎。兩馬相交,戰不十合,忽又一騎飛至,大叫:“二將軍少歇。”惇停槍,問來使曰:“丞相叫擒關某乎?”使者曰:“非也。丞相恐守關諸將阻擋關將軍,故又差某馳公文來放行。”惇曰:“丞相知其於路殺人否?”使者曰:“未知。”惇曰:“既未知其殺人,不可放去。”指揮手下軍士,將關公圍住。關公大怒,舞刀迎戰。兩個正欲交鋒,陣後一人飛馬而來,大叫:“雲長、元讓,休得爭戰!”眾視之,乃張遼也。二人各勒住馬。張遼近前言曰:“奉丞相鈞旨,因聞知雲長斬關殺將,恐於路有阻,特差我傳諭各處關隘,任便放行。”惇曰:“秦琪是蔡陽之甥,他將秦琪托付我處,今被關某所殺,怎肯幹休!”遼曰:“我見蔡將軍,自有分解。既丞相大度,教放雲長去,公等不可廢丞相之意。”夏侯惇隻得將軍馬約退。遼曰:“雲長今欲何往?”關公曰:“聞兄長又不在袁紹處,吾今將遍天下尋之。”遼曰:“既未知玄德下落,且再回見丞相若何?”關公笑曰:“安有是理。文遠回見丞相,幸為我謝罪。”說畢,與張遼拱手而別。於是張遼與夏侯惇領軍自回。關公趕上車仗,與孫乾說知此事,二人並馬而行。

夏侯惇雖是獨眼龍,但識見不差。

作為一個統帥,發現人才,善用人才是至為關鍵之事。選賢與能,擢優任良,恩威並施,賞罰分明,方能成就一番大事業。曹操特地派張遼來,說明他確是一位“善將將者”的大軍事家,大政治家。

一起三落,跌宕有致。

惺惺相惜,張遼不忘知遇之恩。此公是人情味最足的一位將軍。

行了數日,忽值大雨滂沱,行裝盡濕。遙望山崗邊有一所莊院,關公引著車仗,到彼借宿。莊內一老人出迎。關公具言來意。老人曰:“某姓郭名常,世居於此,久聞大名,幸得瞻拜。”遂宰羊置酒相待,請二夫人於後堂暫歇。郭常陪關公、孫乾於草堂飲酒,一邊烘焙行李,一邊喂養馬匹。至黃昏時候,忽見一少年,引數人人莊,徑上草堂。郭常喚曰:“吾兒來拜將軍。”因謂關公曰:“此愚男也。”關公問:“何來?”常曰:“射獵方回。”少年見過關公,即下堂去了。常流淚言曰:“老夫耕讀傳家,止生此子,不務本業,唯以遊獵為事,是家門不幸也。”關公曰:“方今亂世,若武藝精熟,亦可以取功名,何雲不幸?”常曰:“他若肯習武藝,便是有誌之人。今專務遊蕩,無所不為,老夫所以憂耳。”關公亦為歎息。至更深,郭常辭出。關公與孫乾方欲就寢,忽聞後院馬嘶人叫。關公急喚從人,卻都不應,乃與孫乾提劍往視之,隻見郭常之子倒在地上叫喚,從人正與莊客廝打。公問其故,從人曰:“此人來盜赤兔馬,被馬踢倒。我等聞叫喚之聲,起來巡看,莊客們反來廝鬧。”公怒曰:“鼠賊焉敢盜吾馬!”恰待發作,郭常奔至,告曰:“不肖子為此歹事,罪合萬死。奈老妻最憐愛此子,乞將軍仁慈寬恕。”關公曰:“此子果然不肖,適才老翁所言,真知子莫若父也。我看翁麵,且姑恕之。”遂分付從人,看好了馬,喝散莊客,與孫乾回草堂歇息。次日,郭常夫婦出拜於堂前,謝曰:“犬子冒瀆虎威,深感將軍恩恕。”關公令將出:“我以正言教之。”常曰:“他於四更時分,又引數個無賴之徒,不知何處去了。”

這一切的鋪墊,都是為站在關老爺身旁捧大刀的黑臉周倉出場作準備。至今,凡關帝廟必有紅臉關公和黑臉周倉的塑像。紅與黑,為中國人的色彩觀,也寓涵著老百姓的期求。因為,在臉譜中,紅色代表赤膽忠心、強烈壯偉,黑色代表剛毅勇猛、鐵麵無私。一旦世界上有了忠誠和公正,老百姓還有什麼奢求呢?

關公謝別郭常,請二嫂上車,出了莊院,與孫乾並馬護著車仗,取山路而行。不及三十裏,隻見山背後擁出百餘人。為首兩騎馬,前麵那人頭裹黃巾,身穿戰袍,後麵乃郭常之子也。黃巾者曰:“我乃天公將軍張角部將也。來者快留下赤兔馬,放你過去。”關公大笑曰:“無知狂賊,汝既從張角為盜,亦知劉、關、張兄弟三人名字否?”黃巾者曰:“我隻聞赤麵長髯者名關雲長,卻未識其麵。汝何人也?”公乃停刀立馬,解開須囊,出長髯令視之。其人滾鞍下馬,腦揪郭常之子拜獻於馬前。關公問其姓名,告曰:“某姓裴名元紹,自張角死後,一向無主,嘯聚山林,權於此處藏伏。今早這廝來報:‘有一客人,騎一匹千裏馬,在我家投宿。’特邀某來劫奪此馬,不想卻遇將軍。”郭常之子拜伏乞命。關公曰:“吾看汝父之麵,饒你性命。”郭子抱頭鼠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