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以仁義誠信,感召天下,從一個站在公孫瓚身後當跟班的角色,成了鼎立的三雄之一。但他所以始終在三分中處於苟安一隅的最弱地位,應該說和他這種仁義誠信造成的偏執及其在政策上的失誤是分不開的。
任何政治行為,也包括極其表麵層次的,例如打出來的任何旗幟、口號,都不宜過頭,凡過頭,必走向反麵。荊州,就是一個例子,現在,益州,又是一個例子,都壞在劉備的猶豫不決上。他不是不想要,而是想在無礙於他的仁義誠信的招牌下要,那當然等於白日做夢。於是本來唾手可得的劉表的荊州,變成曹操的荊州,然後又變成在道義上是孫權的荊州,對他來說則隻是暫借棲身的荊州。
龐統說:“亂離之時,因非一道所能定也,且兼弱攻昧,逆取順守,古人所貴。若事定以後,封以大國,何負於信,今日不取,終為人利耳!”這是具有辯證法的觀點。嚴格地講,隻要是非我之物,占有的本身,就不可能有公理正義可言。但這是一個占有、被占有和反占有的時代,是一個不停地重新繪製政治地圖的時代。弱肉強食,是曆史的必然。腐敗昏昧的政權,垮台隻是時間上的遲早罷了。你不吞噬掉的話,別人也會毫不客氣地要下嘴的,這裏不存在任何感情上和道義上的契約責任,甚至哪怕信誓旦旦的盟友,此時最佳之計,吃掉他,也許倒是救了他。要是成為別人的俎上肉的話,那日子說不定會更糟。
一個目標物放在那裏,人人都想獲得它,在這個目標物未明確落入誰的手中時,角逐者的爭鬥,便一刻也不得安寧。隻有爭奪已經無望,歸屬成為定局時,大家才會停下手來,這就是法正勸喻劉備取西蜀時所說的“逐兔先得”的規律。
可劉備又一次被他那些虛偽的假名聲誤了事。龐統說,事當決而不決者,愚人也。劉備所以成不了大氣候,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卻說那進計於劉璋者,乃益州別駕,姓張名鬆字永年。其人生得額钁頭尖,鼻偃齒露,身短不滿五尺,言語有若銅鍾。劉璋問曰:“別駕有何高見,可解張魯之危?”鬆曰:“某聞許都曹操掃蕩中原,呂布、二袁皆為所滅,近又破馬超,天下無敵矣。主公可備進獻之物,鬆親往許都,說曹操興兵取漢中,以圖張魯,則魯拒敵不暇,何敢複窺蜀中耶?”劉璋大喜,收拾金珠錦綺,為進獻之物,遣張鬆為使。鬆乃暗畫西川地理圖本藏之,帶從人數騎,取路赴許都。早有人報入荊州,孔明便使人入許都打探消息。
是救主子呢,還是賣主子?劉璋竟相信這樣的幹部,其蠢可見。
卻說張鬆到了許都,館驛中住定,每日去相府伺候,求見曹操。原來曹操自破馬超回,傲睨得誌,每日飲宴,無事少出,國政皆在相府商議。張鬆候了三日,方得通姓名,左右近侍先要賄賂卻才引入。操坐於堂上。鬆拜畢,操問曰:“汝主劉璋連年不進貢,何也?”鬆曰:“為路途艱難,賊寇竊發,不能通進。”操叱曰:“吾掃清中原,有何盜賊!”鬆曰:“南有孫權,北有張魯,西有劉備,至少者亦帶甲十餘萬,豈得謂太平耶?”操先見張鬆人物猥瑣,五分不喜,又聞語言衝撞,遂拂袖而起,轉入後堂。左右責鬆曰:“汝為使命,何不知禮,一味衝撞?幸得丞相看汝遠來之麵,不見罪責。汝可急急回去。”鬆笑曰:“吾川中無諂佞之人也。”
習鑿齒評此時之曹操:“何驕矜之有哉?君子是以知曹操之不能遂天下者也。”火燒赤壁,輸得好沒麵子;割須棄袍,丟人也丟到了家,現在總算抬得起頭,怎能不盡享得意的快樂?老實說,三國鼎立的局麵形成,曹操“遂兼天下”的心思,恐怕不那麼強烈了。
忽階下一人大喝曰:“汝川中不會諂佞,吾中原豈有諂佞者乎!”鬆觀其人,單眉細眼,貌白神清。問其姓名,乃太尉楊彪之子楊修字祖德,現為丞相門下掌庫主簿。此人博學能言,智識過人。鬆知修是個舌辯之士,有心難之。修亦自恃其才,小覷天下之士,當時見張鬆言語譏諷,遂邀出外麵書院中,分賓主而坐,謂鬆曰:“蜀道崎嶇,遠來勞苦。”鬆曰:“奉主之命,雖赴湯蹈火,弗敢辭也。”修問蜀中風土如何,鬆曰:“蜀為西郡,古號益州,路有錦江之險,地連劍閣之雄。回還二百八程,縱橫三萬餘裏。雞鳴犬吠相聞,市井閭閻不斷。田肥地茂,歲無水旱之憂;國富民豐,時有管弦之樂。所產之物,阜如山積,天下莫可及。”修又問曰:“蜀中人物如何?”鬆曰:“文有相如之賦,武有伏波之才,醫有仲景之能,卜有君平之隱。九流三教,出乎其類,拔乎其萃者,不可勝計,豈能盡數!”修又問曰:“方今劉季玉手下如公者還有幾人?”鬆曰:“文武全才,智勇足備。忠義慷慨之士,動以百數。如鬆不才之輩,車載鬥量,不可勝記。”修曰:“公近居何職?”鬆曰:“濫充別駕之任,甚不稱職。敢問公為朝廷何官?”修曰:“見為丞相府主簿。”鬆曰:“久聞公世代簪纓,何不立於廟堂,輔佐天子,乃區區作相府門下一吏乎?”楊修聞言,滿麵羞慚,強顏而答曰:“某雖居下寮,丞相委以軍政錢糧之重,早晚多蒙丞相教誨,極有開發,故就此職耳。”鬆笑曰:“鬆聞曹丞相文不明孔孟之道,武不達孫吳之機,專務強霸而居大位,安能有所教誨以開發明公耶?”修曰:“公居邊隅,安知丞相大才乎?吾試令公觀之。”呼左右於篋中取書一卷,以示張鬆。鬆觀其題,曰《孟德新書》,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共一十三卷,皆用兵之要法。鬆看畢,問曰:“公以此為何書耶?”修曰:“此是丞相酌古準今,仿《孫子》十三篇而作。公欺丞相無才,此堪以傳後世否?”鬆大笑曰:“此書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誦,何為新書?此是戰國時無名氏所作,曹丞相盜竊以為己能,止好瞞足下耳。”修曰:“丞相秘藏之書,雖已成帙,未傳於世。公言蜀中小兒暗誦如流,何相欺乎!”鬆曰:“公如不信,吾試誦之。”遂將《孟德新書》從頭至尾朗誦一遍,並無一字差錯。修大驚曰:“公過目不忘,真天下奇才也!”後人有詩讚曰:
從來文人多輕薄!這兩位尤甚。
當曹操與劉備煮酒論天下英雄時,劉問曹:“益州劉季玉,可為英雄乎?”曹回答:“劉璋雖係宗室,乃守土之犬耳,何中為英雄,”唐王勃作《滕王閣序》,其中有一句:“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這是互為因果的關係。人不傑,地何以靈?蜀中這塊地方雖好,但為守土之犬所有,豈不成了狗世界。所以,陳壽在《三國誌》裏說:“璋才非人雄,而據土亂世,負乘致寇,自然之理,其見奪取,非不幸也。”
張鬆此人,很聰明,很幹練,很自負,很狂妄,這種人也很危險,因為他要作起惡來,那必然是很可怕。一個背叛主子而且要將主子待價而沽的敗類,隻不過因為他受了曹操的怠慢,傷害了他的自尊,觸犯了他身材短小相貌醜陋而形成的變態心理,就把西川獻給了劉備。因為劉備被視作正統,他的這種賣主求榮的行為,似乎也就堂而皇之可以不受到譴責了,這實在是沒有道理的。
古怪形容異,清高體貌疏。
語傾三峽水,目視十行書。
膽量魁西蜀,文章貫太虛。
百家並諸子,一覽更無餘。
當下張鬆欲辭回,修曰:“公且暫居館舍,容某再稟丞相,令公麵君。”鬆謝而退。
修入見操曰:“適來丞相何慢張鬆乎?”操曰:“言語不遜,吾故慢之。”修曰:“丞相尚容一禰衡,何不納張鬆?”操曰:“禰衡文章播於當今,吾故不忍殺之。鬆有何能?”修曰:“且無論其口似懸河,辯才無礙。適修以丞相所撰《孟德新書》示之,彼觀一遍,即能暗誦。如此博聞強記,世所罕有。鬆言書乃戰國時無名氏所作,蜀中小兒皆能熟記。”操曰:“莫非古人與我暗合否?”令扯碎其書燒之。
像曹操這樣敢於否定自己文章者,古今罕見。
修曰:“此人可使麵君,教見天朝氣象。”操曰:“來日我於西教場點軍,汝可先引他來,使見我軍容之盛,教他回去傳說。吾即日下了江南,便來收川。”修領命。至次日,與張鬆同至西教場。操點虎衛雄兵五萬,布於教場中,果然盔甲鮮明,衣袍燦爛,金鼓震天,戈矛耀日,四方八麵,各分隊伍,旌旗揚彩,人馬騰空。鬆斜目視之。良久,操喚鬆,指而示曰:“汝川中曾見此英雄人物否?”鬆曰:“吾蜀中不曾見此兵革,但以仁義治人。”操變色視之,鬆全無懼意。楊修頻以目視鬆。操謂鬆曰:“吾視天下鼠輩猶草芥耳,大軍到處,戰無不勝,攻無不取,順吾者生,逆吾者死,汝知之乎?”鬆曰:“丞相驅兵到處,戰必勝,攻必取,鬆亦素知。昔日濮陽攻呂布之時,宛城戰張繡之日,赤壁遇周郎,華容逢關羽,割須棄袍於潼關,奪船避箭於渭水,此皆無敵於天下也。”操大怒曰:“豎儒怎敢揭吾短處?”喝左右推出斬之。楊修諫曰:“鬆雖可斬,奈從蜀道而來入貢,若斬之,恐失遠人之意。”操怒氣未息。荀或亦諫,操主免其死,令亂棒打出。
曹操剛下了《唯才是舉令》,就這樣拒人千裏以外。說是說,做是做,言行不一,從來是某些劣官的特點。
鬆歸館舍,連夜出城,收拾回川。鬆自思曰:“吾本欲獻西川州郡與曹操,誰想如此慢人。我來時,於劉璋之前開了大口,今日同,怏怏空回,須被蜀中人所笑。吾聞荊州劉玄德仁義遠播久矣,不如徑由那條路回,試看此人如何,我自有主見。”於是乘馬引仆從望荊州界上而來。前至郢州界口,忽見一隊軍馬約有五百餘騎,為首一員大將,輕裝軟扮,勒馬前問曰:“來者莫非張別駕乎?”鬆曰:“然也。”那將慌忙下馬,聲喏曰:“趙雲等候多時。”鬆下馬答禮曰:“莫非常山趙子龍乎?”雲曰:“然也。某奉主公劉玄德命,為大夫遠涉路途,鞍馬驅馳,特命趙雲聊奉酒食。”言罷,軍士跪奉酒食,雲敬進之。鬆自思曰:“人言劉玄德寬仁愛客,今果如此。”遂與趙雲飲了數杯,上馬同行,來到荊州界首。是日天晚,前到館驛,見驛門外百餘人侍立,擊鼓相接。一將於馬前施禮曰:“奉兄長將令,為大夫遠涉風塵,令關某灑掃驛庭,以待歇宿。”鬆下馬,與雲長、趙雲同入館舍,講禮敘坐。須臾,排上酒筵,二人殷勤相勸。飲至更闌,方始罷席。宿了一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