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我見過很多各種各樣看我的殘指的目光,但似你那樣明明看到了卻能自然地接受好似什麼也沒有看到一樣的人,還有與你截然相反似鍾小姐這樣一針見血地問出來的人,都還是第一次見到。
“出生時就這樣了。大概是基因序列出了些小問題。”幸好,時至今日,我早已能正麵麵對自己的生理小缺陷。
“阿衡是完美主義。”鍾小姐又說了這一句後,用一種“沒有什麼瞞得過我”的眼神看著我,那眼神裏有揶揄有試探有細微的敵意,仿佛在說一個完美主義者怎麼會讓一個手有殘疾的人住他的房間。
“是的。他是。所以他非常優秀。學校最最嚴苛的教授都對他讚賞有加。”我停了一下,加了一句:“他說這是因為他很像你。”
阿衡,我不記得你有對我說過你很像鍾小姐,但是,我知道你最掛念的人就是鍾小姐,所以,我不想她對我有敵意。
“阿衡是比他的父親更像我。”鍾小姐竟然露出了一個帶些小得意的微笑。這世界上,大概就不會存在不深愛孫子的老太太,我能感覺到她對我的敵意已經悄然隱退。
“花園,也要幫你修剪一下嗎?”我指著花木而雜草共生的花園問她。
“你愛修就修吧。我自己是修不動了。”鍾小姐丟下這一句,駐著那根似是香檀木做的拐杖,慢慢地走回了房間。
她的房間就在你的房間正對的樓下。也許,我整夜掉著眼淚在你的房間摸摸索索低聲絮叨的時候,她也在樓下清醒地側耳傾聽。
6
有一年,我們在研究生宿舍裏,也是這樣,就住樓上樓下。你住樓上,我住樓下。
你的朋友眾多,屋裏的動靜總是熱鬧。而我孤靜內向,與誰都隻是點頭打個招呼的關係,所以,屋裏也清冷寂靜。
我常常在房間裏,聽見學英國文學的由美子來了,學化學的蒙西卡來了,你們實驗室的韓慧慧來了。由美子穿了小靴子,蒙西卡穿了拖鞋,而韓慧慧穿了高跟鞋。她們進了門,從這裏走到那裏,從你的背後走到你的麵前,說得高興時是不是跺了一下腳。
我都好清楚。
偶爾你還在房間裏開派對,來的人更多了,多到我就快分辨不出來你的腳步聲在哪。直到你蹬蹬蹬地跑下樓敲我的門:“秦桑,反正我們那麼吵你也睡不著,上去一起玩吧。”
我搖頭頭拒絕。我與人多的地方總是格格不入,小的時候,是因為自卑。再長大一些,是因為需要安靜地對付功課。到了現在,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
“真是個乖巧孩子。吃點這個再看書吧。如果你還看得進的話。”你塞過來一個牛皮紙袋,橘子葡萄三明治餅幹裝了一堆。我看著你蹬蹬蹬地再次跑上樓去,跑到樓梯拐角的時候回頭對我笑了一下。你的牙齒整齊而潔白,再深的夜,都會被你笑得陽光明媚。
那一年有很多女孩去找你。我不敢去問她們中的誰是你喜歡的女孩,是嫻雅嬌媚的由美子,還是熱情奔放的蒙西卡,或者是美豔逼人的韓慧慧。還是其它的我沒記得住名字的女孩們。
我小心眼地慶幸的是,你竟然沒有在任何公共場合承認過喜歡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你這樣優秀,不可能沒有女孩喜歡。可是,你喜歡的女孩,會是多優秀的女子呢?
偶爾我也會問自己:會是我嗎?
然後,我自己回答自己:不會。
7
長瘋了的玫瑰園旁邊,竟然有一棵桑樹。
我在周圍仔細地看了看,玫瑰的旁邊的月季,月季的旁邊的薔薇,薔薇圍著院牆長了多年,又無人打理,早已張狂地探出了院牆外。鍾小姐大概最喜歡薔薇花科的花,所以,院子裏有薔薇花的拱廊,但是沒有樹。
桑樹長了有兩三米高了,正是果熟的時候,暗紅的桑葚綴滿了枝丫。我進屋找了個籃子,把熟透的桑葚都摘了下來,竟裝了滿滿一籃。
晚上,我留了一些新鮮的果實放進冰箱,把剩下的都仔細洗淨,放進鍋裏做桑葚果醬。
“你在做什麼?”鍾小姐駐著拐杖,出現在廚房門口。我放下手裏的活兒,把洗好的桑葚端出來給她看:“在做桑葚果醬,我在花園裏發現了一棵結滿了果的桑樹。”
“桑葚?”鍾小姐尖著手指,沾起一隻暗紅放進嘴裏,桑葚的微酸讓她的眉頭皺了皺,但她到底是吞下去了:“阿衡高中的時候,有天忽然說想吃桑葚,正是冬天,我和他爺爺出去找了很久都沒買著。他自己不知道從哪兒找了根桑樹枝插那兒了,說要自己種。種了那麼多年都沒結過果,沒想到這會兒倒是結果了。做吧。做好了放著,等阿衡回來嚐嚐。”
“好。”我均勻而仔細地攪拌著鍋裏的暗紅色醬液,它們濃綢而碧透,透著酸楚也透著甜蜜。
攪著攪著,我的眼睛裏忽然又蓄滿了眼淚。它們太多了,差一點就掉進了紫紅色的桑葚醬裏。
被眼淚壞了味的桑葚果醬味道不純。你的味蕾特別的好,哪怕隻是一滴眼淚,你也吃得出來不同。
8
到了英國的第二年,我才知道你真的很喜歡吃桑葚果醬。偶爾會拿著白麵包來問我:“秦桑,有沒有果醬?桑葚的。很想吃。”
我多半會拿一瓶我自己做的桑葚果醬給你。有一次,你說這次的果醬裏好像有鹽分。你開玩笑問我:“是不是做果醬的時候在哭。”
是的,偶爾想起往事,我會哭。
南方的鄉下種桑養蠶,桑葚結得多時,母親會給我們做桑葚果醬。高中我跟著打工的父親來了海城讀書,用母親做的桑葚果醬抹上饅頭做午餐,兩個饅頭就可以吃得很飽。那時候我為了節省時間,經常在教室裏就著桑葚果醬吃饅頭。
有一天,你忽然出現。我看書入了神,竟不知你已經站了多久。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你穿一件淺綠格子的襯衣,配一條卡其灰的長褲,手上拎著一隻裝在網兜裏的籃球,有風從窗外吹進來,微微地掀動了你的衣角,也微微地晃動了網兜裏的籃球,美麗少年的眼神深不可測,我一手拿著書,一手拿著還剩下一口的果醬饅頭,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忽然伸出一隻手指,抹了我桌麵上的果醬瓶口上的一滴果醬,放入了嘴裏。然後你說:“咦,味道不錯。這是什麼醬?”
“這是我母親給我做的桑葚果醬。”我的回答細若蚊聲,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到。你沒再什麼。我也沒有。我低頭看書,而你轉身走了出去。
我聽過很多女生討論你在運動場上的帥氣英姿,但我一次也沒有去看過。因為我知道自己是一粒出身低微的種子,我要抓緊所有的時間吸取養分,我想成為一棵樹,守靜,向光,安然,每一天,都在隱秘地成長。直到,能與你並肩而立。
如果到了那一天,你會喜歡我嗎?也許不會。但是,我會覺得,我有了喜歡你的資格。
9
“阿衡年初打電話回來的時候,有提過可能會有個女孩來住他的房間。那個女孩就是你嗎?”晚餐的時候,鍾小姐先是嫌棄我煮的麵條太軟,吃了兩口後,就又提起了你。
阿衡。鍾小姐真的很喜歡提起你。隻有提起你時,她那張有著憂傷而寂寞的細紋的臉,才會湧上一些自豪的也慈愛的微笑。
“他說,如果我回海城工作的話,可以住他的房間。我家在南方的鄉下,很遠。”我誠實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