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合歡街45號等你(3 / 3)

“你家是農村的?”鍾小姐問這句的時候,眼睛盯著我,目光灼灼,半是可惜,半是歎服:“鄉下來的女孩,少有你這樣大方的。”

“鄉下地方小,見識也少些。”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我並不嫌棄自己的鄉下出身,但始終對別人的嫌棄沒能坦然回應。

“哈,阿衡看女孩的眼光,也不知像誰。他的爺爺,也來自鄉下。他家的祖輩都是木匠。這根拐杖,就是他在病床上最後給我做的。這老頭真不安好心,臨死還要給我磨根拐杖。說我年輕時冬天了也愛露著腿,臨老一定會腿腳不便,給我做根好拐杖備著。還真被他說著了。”鍾小姐最近的話越來越多了。她不但提起了你,還提起了你爺爺。他們應該十分恩愛,因為鍾小姐說起你爺爺時,嗔怪裏滿滿都是甜蜜。

“阿衡有給你打電話嗎?他有半年多沒給我打電話了。我打過去,總說打不通。”鍾小姐問這句時,似是隨意,但目光如炬。

她很急切地想知道你的消息。但我搖頭。我說沒有。

你真的,很少給我打電話。

10

高中畢業,你就出國了。去的是英國最好的大學。而且,是你自己考出去的。

我隻是以高分考上了一所願意為我免去學費的大學。但僅僅隻是大學裏生活費,我仍然是我父親沉重的負擔。他非常為難地問我,能不能大學畢業就出來工作,因為還有弟妹要供養,他再無力氣多供我幾年。

有一天,一個高中校友忽然把我從圖書館拉出去塞給我一個手機:“接個電話,有人找你!”

居然是你。那是我第一次接到你打給我的電話。你沒提費了多少輾轉周折才找到了我的消息。你隻是說:“秦桑,這裏不錯哦。你來不來?學校每年都有給優秀學生的獎學金名額!”

我沉默良久。我說好。

周衡,以我分秒必爭的用功,考上並不難。但是,我去了三次,都沒有拿到簽證。第四次,簽證官問我去英國的理由時,我失控了。我說:“因為他在哪裏!所以,我必須要去。我是蒲公英的種子,他是我的土。我從很遠的鄉下飄到了這裏,也是為了他。隻有走近他,我才會長成植物,才會向這個世界開出花。”說完之後我淚如雨下,我想我完蛋了,我走到這裏,就再也無法走近你了。

那一次,簽證官的印章蓋了下去。

我成功到了你的身邊,雖然學的不是同樣的專業,但在同一所大學,會去同樣的圖書館,會去相鄰的實驗室,會經過相同的一棵樹下,我們經常遇見。每次遇見你,陽光總是很好,雨也很美,風也不烈。

你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給我打電話,是三個月前。你去以色列參加學術會議,你在機場忽然給我打了個電話,你說:“秦桑呀,周四我回來,可不可以請你去吃晚飯。”

我說好。然後,你沉默良久,說了再見。而我,沒有答話。

掛了你的電話後,我看了一眼日曆,周四,2月14日,情人節。

11

這三個月,我去了俄羅斯。他們說,你和幾位教授乘坐的飛機墜毀在那裏。我在那個荒涼的山穀裏,整整住了三個月。每一天,跟著搜救犬在山穀裏尋找飛機的殘骸。

我找到了你的背包。一件白色的正裝襯衣,還有一隻鞋子。背包的拉鏈壞了,裏麵的東西七零八落都掉得差不多了。有一個小盒子,因為放在最裏層,竟保存完好。那是一條吊墜項鏈。吊墜很特別,是一粒用小顆的紅寶石做成的桑葚。在冰天雪地的荒涼山穀裏,那顆紅寶石桑葚晶瑩剔透,在陽光下美得逼人淚落。

回到學校後,有好幾個人,都來向我表示了哀思。

關於你最後打給我的約會電話。關於我找了三個月都沒能找到的你。一切都來得太快太突然。我還不太能反應過來。

直到那個學珠寶設計的卡洛爾走的時候,遞給我一張你畫的草圖:“他曾托我做一件這樣的禮物給你。也許,我應該把這張設計圖也給你。”

草圖上就是那隻桑葚吊墜的雛形。我接過那張圖,說了謝謝,關上了門,忽然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氣。我靠著門背慢慢地滑到了地上,張開了嘴,想嚎哭一聲,但是,眼淚瘋狂地掉,嘴裏就是哭不出聲音來。

周衡。失去你的消息之後,雖然我親眼看到了飛機的殘骸,雖然我親眼看到了官方發的訃告,但我始終不願意相信你已經不在人世。我想也許會有奇跡。你會喜歡我這樣的奇跡都會發生,你也會成為奇跡的,對嗎?

所以,我即使無法忍住眼淚,也決不號啕大哭。

我甚至,不打算告訴鍾小姐真相。盡管,我想精明的鍾小姐遲早會知道你的最後消息。

12

院子裏那棵桑樹,在我整理了花園後,在整個夏天裏,嘩嘩地竄了個子。我決定給它施些肥料。挖開樹根周圍的泥土的時候,一個鐵盒跳了出來。

鐵盒裏是三個大小不一的玻璃瓶子。我認得那些玻璃瓶子,是當年母親給我裝桑葚果醬用的,不是什麼名貴東西,都是舊的罐頭瓶醬料瓶洗幹淨後的再利用。母親怕我覺得丟臉,用了些心思,裁了牛皮紙用麻繩封口,倒也看著別致。我記得當時有幾個瓶,吃完後洗了放在窗台上,忽然就不見了。

原來在你這裏。

我抱著那三個玻璃瓶子,坐在桑樹下默默掉眼淚的時候,鍾小姐終於在屋裏打通了國際電話。她沒有大聲哭泣,也沒有張狂地憤怒尖叫,她隻是在陽台上望著遠處的天,整整坐了一天。

一夜之後,她的頭發就白透了。第二天一早起來,她似乎忘記了昨天的事,因為她問我:“你有沒有阿衡的消息?他有半年沒給我打電話了。”

我搖頭,說沒有。

鍾小姐自動把打通越洋電話之後的每一天的記憶都消除了。這樣的對話,在此後的很長很長的時間裏,每一天都會出現在我們之間。

“阿衡有沒有給你打電話?他半年沒給我打電話了。”

“沒有。”

“好。那你去忙吧。”

“好,晚上見。”

13

鍾小姐去世前的晚餐,我們吃著院裏那棵桑樹今年新結的桑葚做的果醬餡餅,又再次說起了你。

最後,鍾小姐忽然問我:“有沒有後悔,你已經有了翅膀,還這麼多年,還在這裏等著沒有消息的阿衡?”

我在我的專業領域裏也算獨領風騷,工作順風順水。我的弟妹和睦,我的父母安享晚年。我單身,和鍾小姐住在一起,我請了一個傭人打理家務,請了一個花匠管理院子裏的花草。桑樹長得很高了,年年入夏果實累累。

我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鍾小姐:“不後悔。”

真的不後悔。我在這裏,發現了太多我在喜歡你的同時也正被你喜歡著的痕跡。

喜歡你,是我的榮幸。如果不是喜歡你,我最可能隻是一個自卑可憐的姑娘,平淡生活於某個小城市的某一隔,一生碌碌無為。

因為喜歡你,借著你的光,我看見了以前從未見過的世界,並且,學會了在這個世界裏飛翔。

最重要的,是我得到了你的愛。所以,沒有什麼可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