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0章 養生記道(3 / 3)

真定梁公每語人,每晚家居,必尋可喜笑之事,與客縱談,掀髯大笑,以發舒一日勞頓鬱結之氣,此真得養生要訣也。

曾有鄉人過百歲,餘扣其術,答曰:“餘鄉村人,無所知,但一生中是喜歡,從不知憂惱。”此豈名利中人所能哉?昔王右軍雲:“吾篤嗜種果,此中有至樂存焉。我種之樹,開一花,結一實,玩之偏愛,食之益甘。”右軍可謂自得其樂矣。放翁夢至仙館,得詩雲:“長廊下瞰碧蓮沼,小閣正對青蘿峰。”便以為極勝之景。餘居禪房,頗擅此勝,可傲放翁矣。

餘昔在球陽,日則步履於空潭、碧澗、長鬆、茂竹之側,夕則挑燈讀白香山、陸放翁之詩。焚香煮茶,延兩君子於坐,與之相對,如見其襟懷之淡宕,幾欲棄萬事而從之遊,亦愉悅身心之一助也。

餘自四十五歲以後,講求安心之法,方寸之地,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凡喜怒哀樂、勞苦恐懼之事,決不令之入。譬如製為一城,將城門緊閉,時加防守,惟恐此數者闌入。近來漸覺闌入之時少,主人居其中,乃有安適之象矣。

養身之道,一在慎嗜欲,一在慎飲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煩勞。有一於此,足以致病,安得不時時謹慎耶!

張敦複先生嚐言:“古人讀《文選》而悟養生之理,得力於兩句,曰:‘石蘊玉而山輝,水含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嚐見蘭蕙、芍藥之蒂間,必有露珠一點,若此一點為蟻蟲所食,則花萎矣。又見筍初出,當曉,則必有露珠數顆在其末,日出,則露複斂而歸根,夕則複上。田閑有詩雲“夕看露顆上梢行”是也。若侵曉入園,筍上無露珠,則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現而朝斂。人之元氣全在乎此,故《文選》二語,不可不時時體察,得訣固不在多也。

餘之所居,僅可容膝,寒則溫室擁雜花,暑則垂簾對高槐,所自適於天壤間者,止此耳。然退一步想,我所得於天者已多,因此心平氣和,無歆羨,亦無怨尤,此餘晚年自得之樂也。

圃翁曰:“人心至靈至動,不可過勞,亦不可過逸,惟讀書可以養之。”閑適無事之人,鎮日不觀書,則起居出入,身心無所棲泊,耳目無所安頓,勢必心意顛倒,妄想生嗔,處逆境不樂,處順境亦不樂也。古人有言:“掃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讀書,其無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且從來拂意之事,自不讀書者見之,似為我所獨遭,極其難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於此者,特不細心體驗耳。即如東坡先生歿後,遭逢高孝,文字始出,而當時之憂讒畏譏,困頓轉徙湖惠之間,且遇跣足涉水,居近牛欄,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無嗣,陸放翁之忍饑,皆載在書卷。彼獨非千載聞人,而所遇皆如此。誠一平心靜觀,則人間拂意之事,可以渙然冰釋。若不讀書,則但見我所遭甚苦,而無窮怨尤嗔忿之心,燒灼不靜,其苦為何如耶?故讀書為頤養第一事也。

吳下有石琢堂先生之城南老屋,屋有五柳園,頗具泉石之勝。城市之中,而有郊野之觀,誠養神之勝地了。有天然之聲籟,抑揚頓挫,蕩漾餘之耳邊。群鳥嚶鳴林間時,所發之斷斷續續聲,微風振動樹葉時,所發之沙沙簌簌聲,和清溪細流流出時,所發之潺潺淙淙聲。餘泰然仰臥於青蔥可愛之草地上,眼望蔚藍澄澈之穹蒼,真是一幅絕妙畫圖也。以視拙政園一喧一靜,真遠勝之。

吾人須於不快樂之中,尋一快樂之方法。先須認清快樂與不快樂之造成,固由於處境之如何,但其主要根苗,還從己心發長耳。同是一人,同處一樣之境,甲卻能戰勝劣境,乙反為劣境所征服。能戰勝劣境之人,視劣境所征服之人,較為快樂。所以不必歆羨他人之福,怨恨自己之命,是何異雪上加霜,愈以毀滅人生之一切也。無論如何處境之中,可以不必鬱鬱,須從鬱鬱之中,生出希望和快樂之精神。偶與琢堂道及,琢堂亦以為然。

家如殘秋,身如昃晚,情如剩煙,才如遣電,餘不得已而遊於畫,而狎於詩,豎筆橫墨,以自鳴其所喜。亦猶小草無聊,自矜其花;小鳥無奈,自矜其舌。小春之月,一霞始晴,一峰始明,一禽始清,一梅始生,而一詩一畫始成。與梅相悅,與禽相得,與峰相立,與霞相揖,畫雖拙而或以為工,詩雖苦而自以為甘。四壁已傾,一瓢已敝,無以損其愉悅之胸襟也。

圃翁擬一聯,將懸之草堂中:“富貴貧賤,總難稱意,知足即為稱意;山水花竹,無恒主人,得閑便是主人。”其語雖俚,卻有至理。天下佳山勝水,名花美竹無限,大約富貴人役於名利,盆賤人役於饑寒,總鮮領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閑,斯為自得其樂,斯為善於攝生也。

心無止息,百憂以感之,眾慮以擾之。若風之吹水,使之時起波瀾,非所以養壽也。大約從事靜坐,初不能妄念盡捐,宜注一念。由一念至於無念,如水之不起波瀾。寂定之餘,覺有無窮恬淡之意味,願與世人共之。

陽明先生日:“隻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業,不為心累。且如讀書時,知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誇多鬥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隻是終日與聖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他讀書,亦隻調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錄此以為讀書之法。

湯文正公撫吳時,日給惟韭菜。其公子偶市一雞,公知之,責之曰:“惡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即遣去。奈何世之肉食者流,竭其脂膏,供其口腹,以為分所應爾。不知甘脆肥臘,乃腐腸之藥也。大概受病之始,必由飲食不節。儉以養廉,淡以寡欲,安貧之道在是,卻疾之方亦在是。餘喜食蒜,素不貪屠門之嚼,食物素從省儉。自芸娘之逝,梅花盒亦不複用矣,庶不為湯公所嗬乎!

留侯、鄴侯之隱於白雲鄉,劉、阮、陶、李之隱於醉鄉,司馬長卿以溫柔鄉隱,希夷先生以睡鄉隱,殆有所托而逃焉者也。餘謂白雲鄉,則近於涉茫,醉鄉、溫柔鄉,抑非所以卻病而延年,而睡鄉為勝矣。妄言息躬,輒造逍遙之境;靜寐成夢,旋臻甜適之鄉。餘時時稅駕,咀嚼其味,但不從邯鄲道上,向道人借黃粱枕耳。

養生之道,莫大天眠食。菜根粗糲,但食之甘美,即勝於珍饌也。眠亦不在多寢,但實得神凝夢甜,即片刻,亦足攝生也。放翁每以美睡為樂,然睡亦有訣。孫真人雲:“能息心,自瞑目。”蔡西山雲:“先睡心,後睡眼。”此真未發之妙。禪師告餘伏氣,有三種眠法:病龍眠,屈其膝也;寒猿眠,抱其膝也;龜鶴眠,踵其膝也。餘少時見先君子於午餐之後,小睡片刻,燈後治事,精神煥發。餘近日亦思法之。午餐後,於竹床小睡,入夜果覺清爽,益信吾父之所為,一一皆可為法。

餘不為僧,而有僧意。自芸之歿,一切世味,皆生厭心,一切世緣,皆生悲想。奈何顛倒不自痛悔耶!近年與老僧共話無生,而生趣始得。稽道世尊,少懺宿愆,獻佛以詩,餐僧以畫。畫性宜靜,詩性宜孤,即詩與畫,必悟禪機,始臻超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