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時和弘曆是同一天離開京城的,但兩人差事不同,行進的快慢也不一樣。弘時是趕著去湖南提押人犯,一路上馬不停蹄,穿州過縣走得飛快。弘曆是巡視天下,一路走走停停,聽聽看看,行走緩慢。
與北方相比,二月的江南早已是春暖花開、鶯飛草長的景象。煙波浩淼的洞庭湖邊綠柳低垂,鳥語花香,引得驛道上的行人駐足不前,流連忘返。弘時也被這青山綠水,花香鳥鳴給吸引了,不知不覺讓馬兒放慢了腳步,欣賞起風景來。
馮荒趕上來道:“三爺這一路催得急,這會兒怎麼悠閑起來了?”
弘時眼珠一翻,佯怒罵道:“你這個狗才,知道個毬,爺是想這裏風景不錯,做一首詩來。”
“做詩?”馮荒撇撇嘴,心想,就你這樣的草包爺,也能作詩,但他嘴上卻恭維道,“三爺是風雅之士,一定能做出好詩,流傳百世。”
“那是自然。”弘時清清嗓子,做出吟哦的樣子。奇怪,剛才看著這山影時,腦袋裏好像有種感慨要蹦出來。這會兒怎麼又沒影了呢?
馮荒看他長臉憋得通紅也沒能憋出一句詩來,暗自好笑,口裏卻道:“三爺的詩一出口都是曠世之作,豈能說吟就吟。”
弘時知他嘲諷自己,氣得舉起馬鞭就抽,罵道:“都是你這個狗才擾了爺的雅興。”
馮荒假作驚慌,撥轉馬頭往回跑,正和鄔思道頂個對麵,忙笑道:“鄔師爺,快來幫我,三爺發了雷霆之怒。”
鄔思道騎著一匹白馬,見狀緊趕幾步,和弘時並駕齊驅,開口道:“三爺,不要混鬧了,前麵就到長沙了,讓人家看著不成話。”
弘時收起鞭子,點頭道:“我聽師爺的就是。”自從他和鄔思道邂逅春香樓,便將鄔思道留在身邊,充當師爺,奉若神明。鄔思道也真有能耐,弘時按他說的去做,果然管用,皇阿瑪對自己已是另眼相看,居然還命為欽差,雖然不及四爺弘曆巡視江南那樣顯赫。但這隻是第一步,首戰告捷,一切都充滿希望。因此他對鄔思道可謂言聽計從。
弘時經鄔師爺一提醒,馬上坐直身子,板起長臉,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聽聽後麵的馬蹄聲落得遠了。便頭也不回,威嚴地叫道:“馮荒,叫張千、張萬他們四個快點跟上。”
“喳!”
馮荒答應著。他知道弘時的脾氣,他認真時,自己也得認真。他不認真,自己就不能當真。忙一本正經向後麵叫道:“後頭的四位,三爺叫你們快點兒。”
後麵的四個人是弘時經雍正允許,從大內侍衛挑選出來的高手。其中兩個高個的、麵目相像的壯漢是親弟兄,哥哥叫張千,弟弟叫張萬。其餘兩個,紅臉膛中等個頭的叫剛泰,紫臉矮胖的叫石柱天。四人聽到馮荒的喊聲,便一起打馬趕了上來。
七匹馬一溜煙地跑開,隻半個時辰,長沙城已遙遙在望。弘時是第一次出這麼遠辦差,而且還是欽差身份,心裏自是得意。眼見長沙城越來越近,弘時突然停住,道:“鄔師爺,馬上就要進長沙城了,你看是不是要換上官服。”
鄔思道恍然大悟,一路上為了安全方便,幾個人全是便服打扮。自己畢竟不是官場中滾出來的,眼見到了長沙城門口,怎麼就沒想起換上官服呢。於是忙道:“三爺說得是,這時候該換官服了。”
馮荒聞命,慌忙跳下馬來,從行李包裹中取出弘時的貝勒官服先給已跳下馬來的弘時換上,然後取出一身師爺的服飾送到鄔思道跟前,最後才換上自己的長隨打扮。張千、張萬、剛泰、石柱天自己馬上帶著官服,便都取出換上。
弘時整整衣襟,回頭掃視了眾人一遍,嚇!果然和剛才不一樣,威武多了。心裏得意,便向眾人大聲說道:“大家都精神點,要拿出咱京城裏爺的做派來,讓那些南方的蠻子瞧著眼熱。”眼角掃著張千低頭抱腕,突然喝道:“張千,抬起頭來,瞧著你那熊樣兒就給三爺我丟臉。”
張千無端挨了頓斥罵,表麵沒說什麼,心裏罵道:“神氣什麼,不就放了個解押犯人的差事嗎?一樣是皇上的兒子,人家弘曆早就封了親王。還是奉旨欽差,巡視天下。丟人吧你!”
鄔思道看出張千心中的怨恨,忙向弘時勸道:“大家一道出來辦差,理應互相關照,點滴小事,何必認真。”
弘時住口不再說話,幾個人重新上馬,往長沙北門馳去。
長沙監獄。曾靜和張熙被單獨關押在一間陰暗、潮濕的監牢裏。兩人的手腳都被鎖上了沉重的鐵鏈。因為是朝廷要犯,監牢門外看守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森嚴。其實就是打開牢門,這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也沒有能力離開這間牢房。曾靜在過堂時腿上受的刑傷已經發炎,隻要輕輕一動,就撕心透骨地疼。張熙還是西安受審時的傷,早已痊愈。但他內心的傷痛絲毫不亞於恩師的體膚之痛。
曾靜躺臥在監牢拐角一堆半濕不幹的稻草上,雙眼呆呆地盯住南牆上送牢飯的小窗口。此時,外麵的世界對他來說是多麼珍貴和遙不可及。自己本想建功立業,光宗耀祖,哪料到竟落到身陷囹圄的地步。想到這兒,不無怨恨地看了躺在對麵的張熙一眼。重重地歎息一聲。
張熙正百無聊賴地數著手上一節一節的鐵鏈,聽到師傅的歎息聲,便拖著沉重的鐵鏈爬過來道:“師傅,您累了吧!我幫您翻一下身。”
曾靜半閉著眼沒說話,隻是輕輕地點點頭。像這樣一躺半天,一動不動,他怎麼能不累。張熙於是用力舉起戴著鐵鏈的雙手托住曾靜的腰,說道:“師傅,您用力。”
曾靜雙臂用力往地上一撐,張熙就勢猛的一推,終於把師傅翻過身來。但因用力過猛,震動了曾靜的腿傷,疼得“哎喲”一聲叫出聲來。張熙難過道:“對不起,師傅,都是弟子沒用,害得您落到這種地步。”
“別說了,敬卿。”曾靜知道責怪他也沒用,反倒寬慰他道,“事情已經這樣了。隻怪咱師徒兩個命運不濟。”
“都是因為嶽鍾琪這條清廷走狗。”張熙圓睜雙眼,咬牙切齒地罵道,“他騙得我好慘。張熙如有活命之日一定生吃其肉,活寢其皮,洗此奇恥大辱。”
“活命?”曾靜喃喃自語道,“我們還能有活命之日嗎?活一天算一天吧!”見張熙低頭不語,便問道:“敬卿,你說為什麼這麼多天不過堂?”
張熙還在氣憤之中,滿不在乎地道:“管他過堂不過堂,反正是豁出命去了。”
曾靜突然神秘地說道:“今早放風的時候,我聽見兩個看守在議論說王國棟被皇上免職了。新調來一位姓趙的做湖南巡撫。”
張熙想不到恩師此時還對這類消息感興趣,便答非所問地道:“誰做了巡撫還不一樣是滿人的天下。咱們該是什麼罪還是什麼罪。”
“可是,萬一……我是說萬一,”曾靜強調了兩遍,“萬一這位趙巡撫寬仁些……我們畢竟隻是寫了一封策反信,沒有命案在身,也許不至於是死罪吧!”他斟酌著詞語。
張熙聽得一怔,說道:“師傅,您大概是想師娘和兩個師弟吧?”
曾靜不得不點點頭道:“他們娘兒三個因我受了牽連,也被抓起來了,這會兒不知怎樣呢?”
張熙一陣難過,慨然道:“師傅,隻要有一線生機,弟子都會幫你。雖死無憾。”
曾靜清瘦的臉上掠過一絲多日不見的笑意。
弘時一行七人進了長沙城裏,還沒到巡撫衙門門口,新任湖南巡撫趙弘恩就得了信,領著新任的布政使、按察使一班子人馬到門外迎接。弘時進了衙門裏,稍事休息,便捧出雍正聖旨,交給趙弘恩查驗。趙弘恩看過聖旨,喜出望外。因為有曾靜、張熙兩個欽犯在大牢裏,他睡覺都不得安寧。前任巡撫、布政使、按察使被罷官就是前車之鑒。現在聖旨要將人犯押解進京,他就可甩掉這個包袱,正求之不得呢。因此對三貝勒弘時這位欽差大人招待得異常熱情,設宴款待可謂豐盛,山珍野味、水陸諸饌應有盡有。臨了回驛館時趙弘恩還送給他兩個嬌美可愛的湖南妹子。弘時樂得心花怒放。這一路上受了鄔師爺的約束既沒帶著侍妾,也沒敢碰別的女人。早已是饑渴難耐。趙弘恩是瞌睡送了個熱枕頭。弘時遂將兩個湖南妹子帶到驛館,直折騰到天亮才睡。
正睡得香甜,忽然門外有人大聲叫道:“三爺!三爺!”
弘時被吵醒,一聽是馮荒的聲音,氣得朝著門外罵道:“你這狗才,大清早嚎你娘的喪。”
馮荒在門外答道:“鄔師爺有事和三爺商量。”
一聽說鄔思道,弘時慌忙翻身坐起,匆忙穿上衣服,走出門去。
鄔思道候在門外,見他出來,急急道:“三爺昨天就到了長沙,到現在還沒見著人犯的麵怎麼成?咱們應該見見人犯。”
弘時點頭道:“好吧!我叫人通知趙弘恩。”
早間放風的時候,曾靜就感到今天的氣氛不對勁。因為監獄裏的看守一夜間增加了一倍,有些看守三兩個聚在一起低聲議論著什麼,當他走過時卻都停住不說。
“敬卿,今天肯定有事情發生。”曾靜一回到監房裏就對張熙說。
“事情?”張熙頭也不抬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能有什麼事情,大不了要殺人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