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竟會用這樣的聲音說出這種話,簡直是誰都無法想象的事。
她竟似已完全沒有情感,接著又道:“我要的,你已給了我,你要的是什麼?”
楚留香道:“我……我想問你幾件事。”
女人道:“你不必問我是誰,我根本不是人,隻不過是妓女;隻要是到了這裏的人,都可以來找我,我都歡迎。”
這窄小的、黑暗的房子,就是她的全部生命,全部世界。
在這裏沒有年,沒有月,也分不出日夜。
她隻能永遠在黑暗中等著,赤裸裸地等著,等到她死。
這種生活簡直不是人過的生活,簡直沒有人能夠忍受。
但她卻在忍受著。
像這種生活無論誰隻要忍受一天,都會發瘋,都會變成野獸,貪婪的野獸。所以無論她做出什麼事,都是可以原諒的。
楚留香忽然悄悄下了床,穿好了衣裳。
她也沒有挽留,隻是問了句:“你要走了?”
楚留香道:“我不能不走。”
女人道:“到哪裏去?”
楚留香歎了口氣,說道:“現在我還不知道到哪裏去。”
女人道:“你知道外麵是什麼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女人道:“既然不知道,你根本就連一步都不能走,也許你隻要一走出這屋子,就得死!”
楚留香淡淡接道:“也許……但我無論如何也要試試。”
女人道:“你為什麼不要我幫你的忙?”
楚留香沉默著,隻因他不忍。他既不忍說,也不忍再要她做任何事,更不忍再利用她。
現在他已有了種負罪的感覺。
若有人能忍心利用她這樣的可憐人,那罪惡簡直不可饒恕。
沉默了很久,楚留香才歎息著,道:“無論如何,隻要我能活著出去,我還是會來帶你走。”
女人也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你是個好人。”
她聲音裏竟忽然有了感情,接著又道:“無論你想到哪裏去,我都可以跟你去。”
楚留香說道:“你不必……隻要跟著我,就會有危險。”
女人笑了笑,道:“危險?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危險?”
楚留香道:“可是我……”
女人接口說道:“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我幾乎從沒有做過一件我自己願意做的事,你至少應該給個機會給我。”
世上雖沒有永恒的黑暗,卻也沒有永恒的光明,所以人間總是有很多悲慘的故事,產生了許許多多哀豔的詩賦、淒涼的歌曲……
但無論多淒涼哀豔的詩歌,都比不上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這句話實在太令人心酸。
“我幾乎從來沒有做過一件我自己願意做的事……”
也許很少有人能真正了解這句話裏所蘊含的悲痛是多麼深邃,因為也很少有人會遭遇到如此悲慘的命運。
何況,人們總覺得隻有自己的悲哀才是真實的,根本就不願去體會別人的痛苦。
楚留香卻很了解。
他不但懂得如何去分享別人的成功與快樂,也很能了解別人的不幸,他一心想將某些人過剩的快樂分些給另一些太不幸的人。
所以他流浪,拚命管閑事,甚至不惜去偷、去搶。
所以他才是楚留香--獨一無二,無可比擬的“盜帥”楚留香。盜賊中的大元帥,流氓中的佳公子。
若沒有這種悲天憫人的心腸,他又怎會有如此多姿多彩、輝煌豐富的一生?
那麼,後人也就不會聽到他這麼多驚險刺激、可歌可泣的故事。
黑暗。
這地方的黑暗似已接近永恒。
楚留香被她拉著手,默默地向前走,心裏還帶著歉疚和傷感!
“我沒有名字……我隻不過是個工具,你若一定要問,不妨就叫我‘東三娘’吧,因為我住的是第三間屋子。”
無論多卑賤的人,都有個名字,有時甚至連貓狗都有名字。
為什麼她沒有?
“你要我帶你到哪裏去,逃出去?”
當然不是。
“也許你要去找蝙蝠公子?”
也不是。
“我先要去救我的朋友。”
朋友永遠第一,朋友的事永遠最要緊。有些人甚至會認為,楚留香也是為別人活著的。
可是他願意,他隻做他願意做的事。
從沒有人能勉強他--以後他若遇到不幸時,隻要想起現在握住他手的這女人,他就會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
“她就算不能逃出去,為什麼沒有勇氣死呢?”
也許會有人問這話。
但楚留香卻知道,死,並不如想象中那麼容易。
尤其是當一個人被痛苦折磨得太久時,反而不會死了。
因為他們連勇氣都已被折磨得麻木,也太疲倦了,疲倦得什麼都不想做,疲倦得連死都懶得去死。
“我知道那邊有間牢獄,卻不知你朋友是不是被關到那裏去了,說不定他們已經遭了毒手。”
這正是楚留香想都不敢想的事。
“這地方有三層,我們現在是在最下麵一層。”
她的確是活在地獄中的地獄裏。
“下麵這一層有東、西、南三排屋子,中間是廳,有時我們也會到廳裏去陪人喝酒。”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他以前去過的妓院。
那種地方通常也有個大廳,姑娘們就住在四麵的小屋子裏等著,等著人用金錢來換取她們的青春。
比起這地方的人來,她們也許要比較幸運些。
但又能幸運多少呢?
又有誰真正願意做這種事?
又有誰能看到她們脂粉下的淚痕?
在這種地方做久了,豈非也會變得同樣麻木、同樣疲倦?
她們當然也想逃,但又能逃到哪裏去?
“上麵那兩層,我隻去過一兩次,幸好牢獄就在下麵這一層,我們出門後,沿著牆向右走,再走到後麵,就到了。”
聽來這隻不過是很短的一段路,但現在,楚留香卻覺得這段路簡直就好像永遠也走不到似的。
無論走多遠,都是同樣的黑暗。
他簡直就像是從未移動過。
“在這屋裏,我們還可以說話,但一走出門,就絕不能再發出任何聲音來,這裏到處都是致命的埋伏,走得慢些,總比永遠走不到好。”
在屋裏,她已將這些話全都說出來了。
現在,她隻是靜靜地往前走,走得很慢。
楚留香已能感覺到她的手心漸漸發濕,正在流著冷汗。
他自己似也感覺到有種不祥的警兆!
就在這時,東三娘的腳步也已停下,手握得更緊。
楚留香雖然什麼都瞧不見,卻已感覺到有人來了。
來的有兩個人。
兩個人走路雖然都很小心,但還是帶著很輕微的腳步聲。
蝙蝠島上的人,當然絕不會人人都是輕功高手,但要是這兩人發覺了他們,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楚留香背貼著石壁,連呼吸都已停止。
這兩人慢慢地走了過來,仿佛是在巡邏,又仿佛是在搜索!
隻要有一線光,他們就立刻會發覺楚留香距離他們還不到兩尺。
但在蝙蝠島上,絕不許有一線光,無論任何人,都絕不允許帶任何一種可以引火的東西上岸。
就連吃的東西,也都是冷食,因為隻要有火,就有光。
“要絕對黑暗!”
這就是蝙蝠公子的命令。
這命令一向執行得很嚴格、很有效!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楚留香卻忽然聽到說話的聲音。
原來他身旁就是扇門,聲音就是從門裏發出來的。
不知什麼時候,這扇門已開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道:“你還拉住我幹什麼?是不是還想問我要這個鼻煙壺?”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軟語央求,道:“隻要你把它給我,我什麼都給你。”
男人淡淡道:“你本就已將什麼都給我了。”
女人的聲音更軟,道:“可是,你下次來……”
男人冷笑道:“下次?你怎知我下次還會來找你?這地方的女人又不隻你一個人!”
女人不說話了,這件事似已結束。
男人忽又道:“你又不吸鼻煙,為什麼一定要這鼻煙壺?”
女人輕輕道:“我喜歡它……我喜歡那上麵刻的圖畫。”
男人笑了,道:“你看得到麼?”
女人道:“可是我卻能摸得出,我知道上麵刻的是山水,就好像我老家那邊的山和水一樣,我摸著它時,就好像又回到了家……”
她的聲音輕得就像夢囈,忽然拉住男人,哀求道:“求求你,把它給我吧!我本來以為自己已是個死人,但摸著它的時候,我就像是又活了……摸著它時,我就好像覺得什麼痛苦都可以忍受,我從來沒有這麼樣喜歡過一樣東西,求求你給我吧,你下次來,我一定……”
這些話就正如東三娘說的同樣令人心酸。
楚留香幾乎忍不住要替她求他了。
但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到“啪”的一聲清脆的響聲。她的人似已被打得跌倒。
那男人卻冷笑著道:“你的手還是留著摸男人吧,憑你這樣的賤貨,也配問我要……”
東三娘突然甩脫楚留香的手,向這人撲了過去!
憤怒!隻有憤怒才能令人自麻木中清醒,隻有憤怒才能令人不顧一切。
東三娘撲上去時,已不顧一切!她覺得那男人的耳光就像是摑在她自己臉上一樣!
那男人顯然做夢也未想到旁邊會有人撲過來,忍不住驚呼一聲,“叮”地,一樣東西跌在地上,顯然就是那鼻煙壺。
本來在巡邏的兩個人,一聽到人聲,就停了下來,始終靜靜地站在一旁,聽到這一聲驚呼,也立刻撲了過來!也許就在這刹那間,所有的埋伏都要被引發!
也許楚留香立刻也要落入“蝙蝠”的掌握,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計劃眼看就已將全都毀了。
就毀在一隻小小的鼻煙壺上!
楚留香為了要到這裏,不知經過多少苦難,付出多少代價,此刻卻為了一隻鼻煙壺而被犧牲。
若有人知道他的遭遇,一定會為他扼腕歎息,甚至放聲一哭。
但他自己卻並沒有抱怨。因為他知道這並不是為了一隻鼻煙壺,而是為了人的尊嚴!
為了維護人類的尊嚴,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是值得的!甚至要他犧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