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蘊含著濃濃的水汽,薄淡的陽光被雲霧所遮,眼前水巷兩岸的景色依然像是浸漫在水中。濕漉漉的玄青翹角屋頂、濕洇洇的白色粉牆、濕淋淋的青灰石橋石埠……視線裏的景物都已吸足了水分,惟有四周的霧氣仍在流來淌去,尋找著依身的縫隙和歸宿。酥醉的水汽不停地飄晃著,周由眼前的水巷也在晃動。每個色塊仿佛都已被水霧溶化——黑瓦要流到白牆上去了、白牆要流到灰街上去了、青橋要流到橋樁裏去了、褐色木船要流到綠河裏去了,打著藍傘的行人,好像要化作一汪藍水,流到水中藍色的倒影中去了。
周由眼裏不斷飄入一縷縷、一條條、一絲絲黑白青藍的清涼水霧。他漸漸感到了江南水巷一種難以言說的魅力和柔功。輕輕的水汽、柔柔的雨霧,可以滲入石頭瓦片、牆磚牆縫、雕花木窗,甚至男人的骨骼裏。它緩緩細細地揉搓、撫摩、並侵蝕所有堅硬結實的物體,然後星星點點、絲絲縷縷地把它們彙攬到江河湖海巨大的懷抱裏。周由眼前已看不到任何棱角分明的東西,一切都是柔軟的、無脊無骨,像太湖泥一般,用千年萬年的水流磨成。江南的景致也是水做的麼?他想。他好像覺得自己捕捉到了早已逝去的江南名女美麗憂傷的氣韻和氣場。
周由用飽含調色油的冷色稀顏料,任由自己的感覺,在畫布上淋漓盡致地塗抹。水巷景物在他的筆下,有點站不穩、立不住,似化未化、似塌未塌的樣子。近景的房簷、遠景的橋欄,滴水滴痕、似酒似淚,酒淚交融,無聲無息地流入東去的小河,如同一個個身穿紗裙的江南女子,如雲如霧、飄飄欲飛,整個畫麵像是被水汽洇濕了一般,籠罩在一片若隱若現、傷心神秘的氛圍之中。
雨霧忽而更濃,周由感到了一陣陣持久襲來的潮濕和陰冷。水霧像是有一種靈性和感應,從他的袖口和衣領處親切地浸潤進來,將他輕輕圍攏,在他的衣服和身體之間鋪開一層涼濕的氣膜,粘貼在他全身的肌膚上。周由打了一個寒噤,渾身微微有些發抖,那一刻他似乎產生了一種幻覺,像是聽見了來自冥冥之中一聲聲女人的哭泣。中華文明曾誕生了無數偉大的畫家,但華夏女人的冰肌雪膚,卻早已被黃土地深深掩埋。古典美已消失,現代美又在何處?周由又一次領受了尋美尋根一無所獲的沉重失落,深深陷於來自曆史與當代的雙重空虛之中。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強烈地渴慕愛與美,他真的開始懷疑自己也懷疑中國的人體藝術家,會不會成為無源無本無母無父的棄兒……
時近中午,天色越來越暗,似有纖細的雨絲,從他額頭若有若無地掠過。周由準備在畫麵上再補綴最後的幾筆就收攤,他可不想讓畫被雨淋濕。
“畫家叔叔,你畫好了嗎?”身後忽而有清亮的童聲傳來。
周由猛地抬頭,發現頭頂上有一把粉紅色的小雨傘,被一隻白淨的小手高高舉著。旁邊還有幾個更小些的女孩,好像是剛剛放學回家,跑來看他畫畫。他再一回頭,眼睛頓時倏地一亮。
這是周由一年多來第一次眼睛發亮。
一個約摸十四五歲,異常美麗的小姑娘,正站在他身後為畫架撐著雨傘。打傘的女孩,穿著一套粉紅色緊身的薄毛衣毛褲,一雙深紅色的雨靴,白裏微微透紅的麵頰,像雨中的一朵粉紅色的薔薇花。周由眼中湧入了一團柔和溫馨的暖色,身上的涼意散去了一大半。眼前冷暖色調的突然轉換,使周由感到這團暖色顯得尤為賞心悅目。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啊?”周由一邊微笑著問,一邊用廢紙輕輕搓撚著畫筆的筆頭。他覺得自己的心忽然無端地怦怦跳動起來,難道這水巷真有感應,把一個那麼與眾不同的女孩,也許就是江南美人的後代,送到了他麵前?
“吳雲霓,大家都叫我阿霓的,你也叫我阿霓好了。”她說一口蘇州普通話,是那種吳儂軟語柔美的聲調。
“哪個妮字呢?”周由的聲音也不由得變軟了。
“霓虹的霓呀……”
“霓虹燈的霓?”周由逗趣著說。以往他外出寫生時,遇到圍觀的遊人,問些太業餘的問題,他從不願多與人搭話。但這會兒他卻生怕小姑娘離開,他很快決定自己得設法和她交個朋友。
“雲霓的霓嘛,就是大海上的霓虹啊,還有雨後的霓虹呢!”小姑娘忽閃忽閃地眨著眼,手中的雨傘像一朵雲似的旋轉起來。
“好美的名字。”周由笑著說。他收拾完畫筆,刮淨調色板上殘餘的顏料,卻沒有合上油畫箱,好讓小姑娘們繼續欣賞他的畫。
“你是從北京來的?專門到這裏來畫畫?”阿霓問。
“是的,你見過其他的北京畫家嗎?”
“見過。去年有一個鄭教授,帶了幾個大學生,就在這個地方畫畫,畫了好幾天呢,我天天都跑來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