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香姨之死(3 / 3)

陸小鳳輕撫著她的頭發,想說話,咽喉裏卻像是被塞住了。

趙君武看著她,幾乎連眼淚都掉了下來,隻覺得自己剛才就算真的被火燒死,也是值得的。

就在這時,忽然有個小小的黑腦袋,從旁邊一條又髒又窄的陰溝裏鑽出來,指著陸小鳳大聲道:“他不是好人,他騙我,阿姨沒有糖給我吃!”

一個小小的黑人從陰溝裏爬出來,竟是那傻頭傻腦的髒小孩。

他居然還沒有死,也許並不是因為他運氣好,隻因為他的愚笨無知,除了他之外,無論大人小孩都不會把自己塞進這麼髒的陰溝裏。

可是他有眼睛,而且剛才也在陳靜靜屋裏,現在他已是唯一能說出當時情況來的人!

陸小鳳眼睛亮了,立刻迎上去,這孩子能不能把那凶手的樣子指敘出來?他雖然沒有把握確定,但希望總是有的。

忽然間,人叢中有人大叫道:“他雖然幫著救火,放火的也是他,大家莫要上了他的當。”

幾個人大叫著衝出來,往陸小鳳身上撲過去,情況立刻混亂,雖然有人堅決不信,有的人已在懷疑,有幾個房子已被燒光了的人,更是不分青紅皂白,也往陸小鳳身上撲。

他們本就是些頭腦簡單的小人物,看見自己的家被毀了,早已眼睛發紅,想找人拚命。

陸小鳳並不怪他們,更不願對他們出手,幸好有趙君武在旁邊擋著,他雖然挨了幾拳,總算還是衝了出去,可是那髒小孩卻已不見了。

陰溝旁邊還留著幾個水淋淋的髒腳印,火窟裏還在冒著青煙。

陸小鳳咬了咬牙,忽然又衝進火窟。

趙君武旗下的鏢師趟子手們,也已趕來壓住暴亂的人群,趙君武又以自己的身份保證,陸小鳳剛才一直跟他在一起,騷動平息,再問剛才第一個大叫的人是誰,就沒有人知道了。

這時陸小鳳居然還留在那滾燙的火窟裏,也沒有人知道他在找什麼。

02

“你剛才在找什麼?”

他們一離開火場,趙君武就忍不住問他,陸小鳳卻沒有回答。

他眼睛裏一直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正在思索著一個難題,還是已經把這難題想通了。

趙君武沒有再問下去,也開始思索,忽然又道:“剛才冤枉你的那個人,一定就是放火的人,想要你替他背黑鍋。”

陸小鳳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他們並不是要我背黑鍋,而是要滅口。”

趙君武道:“滅誰的口?從陰溝裏爬出來的那個傻小子?”

陸小鳳點點頭。

趙君武皺眉道:“那麼樣一個傻小孩,能懂得什麼?”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他們本來的確不必這麼樣的!”

趙君武也歎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事情總算已過去,咱們喝酒去!”

陸小鳳道:“你要我陪你喝酒,恐怕要等一等!”

趙君武道:“為什麼?”

陸小鳳握緊雙拳,緩緩道:“不找到飛天玉虎,我從此絕不再喝一滴酒。”

趙君武道:“我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陸小鳳道:“能!”

趙君武道:“你說!”

陸小鳳道:“這一帶你比我熟,你……”

他聲音忽然壓得很低,好像生怕別人聽見,因為他已發現飛天玉虎的勢力所及處,遠比他以前想象中還要大得多。

等他說完了,趙君武立刻道:“這件事我一定替你做到,有了消息後,怎麼通知你?”

陸小鳳道:“你有沒有到銀鉤賭坊去賭過錢?”

趙君武笑道:“不但去過,而且還跟那大胡子賭過錢,居然還贏了他幾百兩銀子!”

陸小鳳道:“半個月之後,我們在那裏見麵,先到的先等,不見不散。”

趙君武看著他,忽然道:“謝謝你。”

陸小鳳笑了,道:“我要你替我做事,我沒有謝你,你反而謝我?”

趙君武道:“就因為你沒有謝我,所以我才要謝你!”

陸小鳳道:“為什麼?”

趙君武眼睛裏發著光,道:“因為我知道你一定已把我當作朋友!”

朋友!這兩個字多麼光榮!多麼美麗!

你若也想和陸小鳳一樣,受人愛戴尊敬,就一定要先明白一件事。

--真正能令人折服的力量,絕不是武功和暴力,而是忍耐和愛心。

這並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廣闊的胸襟外,還得要有很大的勇氣!

03

屋子裏布置得幽雅而幹淨,雪白的窗紙還是新換上的,窗外天氣晴朗,陽光燦爛,窗台上擺著水仙和臘梅,丁香姨居然已能坐起來了,蒼白的臉上已有了紅暈,就像是一朵本已枯萎的花朵,忽然又有了生命。

這一切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陸小鳳的心情顯然也比前幾天好了些!

“我答應過你,我一定會再來看你!”

“我知道!”丁香姨臉上居然露出溫暖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她斜倚在床上,床上鋪著剛換過的被單,她身上穿著溫暖舒服的寬袍,袍子很長,袖子也很長,掩住了她的斷足和斷腕。

陽光穿過雪白的窗紙照進來,她看來還是那麼美麗。

陸小鳳微笑道:“我還帶了樣東西來!”

丁香姨眼睛裏發出了光,失聲道:“羅刹牌?”

陸小鳳點點頭,道:“我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做到,我沒有騙你!”

丁香姨眨眨眼,道:“難道我又騙了你?”

陸小鳳拉過張椅子坐下,道:“你告訴我,陳靜靜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信任她!”

丁香姨承認。

陸小鳳道:“她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能信任她?”

丁香姨轉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呼吸忽然變得急促,仿佛在勉強控製著自己,過了很久,還是忍不住說出了真心話:“她是個婊子!”

陸小鳳笑了:“可是你卻要我去信任一個婊子!”

丁香姨終於回過頭,勉強笑了笑,道:“因為我是個女人,女人豈非總是常常會叫男人去做一些她自己不願做的事?”

這理由實在不夠好,陸小鳳卻似乎已很滿意,因為她是個女人,你若要女人講理,簡直就好像要駱駝穿過針眼一樣困難。

丁香姨忽又問道:“她是不是真的已死了?”

陸小鳳道:“嗯!”

丁香姨輕輕吐出口氣,臉上的表情就像剛才吐出口濃痰。

陸小鳳盯著她,忽然問道:“你怎麼知道她已經死了?”

丁香姨又轉過頭,輕輕咳嗽了兩聲,才緩緩道:“我並不知道,隻不過這麼樣猜想而已。”

陸小鳳道:“你怎麼會這樣想的?”

丁香姨道:“你剛才既然那麼樣問我,可見她一定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對不起你的人,豈非總是活不長的?”

這解釋更不夠好,陸小鳳居然也接受了。“不管怎麼樣,我總算已要回了羅刹牌,總算沒有白走一趟。”

聽到“羅刹牌”三個字,丁香姨眼睛裏又發出了光,看著陸小鳳的手伸進衣襟裏,看著他拿出了這塊玉牌,眼睛裏忽又流下淚來。

陸小鳳了解她的心情。

就為了這塊玉牌,她不惜毀了自己的家,毀了自己一生的幸福,連自己的人都變成了殘廢!

這塊玉牌縱然是無價之寶,可是幸福的價值豈非更無法衡量?

她這麼樣做是不是值得?現在她是不是已經在後悔?

陸小鳳也不禁歎息,道:“假如這是我的,我一定送給你,可是現在……”

丁香姨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著解釋,現在你就算送給我,我也沒有用了。”她的淚又流下,慢慢地接著道:“現在我隻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滿意足了!”

她已沒有手,這塊她不惜犧牲一切來換取的玉牌,雖然就在她麵前,她卻沒法子伸手來拿了,這種痛苦豈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卻偏偏隻有忍受。

陸小鳳又不禁歎息,勉強笑道:“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你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

丁香姨點點頭,看著陸小鳳把那塊玉牌放在她的胸膛上,含淚的眼睛裏忽然露出種誰也無法解釋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是欣慰?還是悲傷?

陽光滿窗,玉牌的光澤柔和而美麗,甚至還是溫暖的。

丁香姨垂下頭,用嘴唇輕吻,就像是在輕吻著初戀的情人。

“謝謝你,謝謝你……”

她反反複複不停地說著,用兩隻斷腕,夾起了玉牌,貼著自己的臉。

陸小鳳不忍去看她,他記得她的手本來是纖細而柔美的,指甲上總是喜歡染上一層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來也像是朵盛開的玫瑰。

可是現在玫瑰已被無情的手摘斷了,隻剩下一根光禿醜陋的枯枝。

玫瑰斷了,明年還會再生,可是她的手……

陸小鳳站起來,轉過身,突聽“噗”的一聲,一樣東西穿破窗戶,飛了出去,接著,又是“嗤”的一響,一樣東西穿破窗戶,飛了進來。

他立刻回頭,丁香姨用兩隻斷腕夾著的玉牌已不見了,心口上卻有一股鮮血泉水般湧了出來。

她嫣然的麵頰又已變為蒼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地抽動,看來仿佛是在哭,又仿佛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淒涼痛苦的笑,一種甚至比哭還悲哀的笑。

她看著陸小鳳,發亮的眼睛也變成死灰色,掙紮著:“你……你為什麼不追出去?”

陸小鳳搖搖頭,臉上隻有同情和憐憫,連一點驚訝憤怒之意都沒有。

丁香姨這麼樣的結果,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過了很久,他才黯然道:“你是不是又被人騙了?”

丁香姨的聲音更微弱,道:“我騙了你,他卻騙了我,每個人好像都命中注定了要被某一種人騙的,你說對不對,對不對?……”

她說得很輕、很慢,聲音裏已不再有悲傷和痛苦。

在臨死前的一瞬間,她忽然領悟到一種既複雜、又簡單,既微妙、又單純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這樣子的。

然後她的人生就已結束。

一個人為什麼總是要等到最後的一瞬間,才能了解到一些他本來早已了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