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再舉一例。北宋初年人錢易,寫了一部名為《南部新書》的筆記,多記中晚唐情事,其中有一則說:
杜羔妻劉氏,善為詩。羔屢舉不第,將至家,妻先寄詩與之曰:“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麵羞君麵,君若來時近夜來。”羔見詩,即時回去。(丁卷)
看來這位“善為詩”的劉氏,真是酸腐得厲害。在她眼中,丈夫的才奇不奇,是以是否及第為標準的。這不禁使人想起了《儒林外史》第十一回所寫的魯小姐。這位小姐自幼稟承庭訓,把八股製藝一套弄得很熟,不想招來一個女婿蘧公孫卻是自名風流的名士,不把舉業放在心上。家裏人見她平時“愁眉淚眼,長呼短歎”,就勸她,說這位新姑爺真是“少年名士”,不想她卻說:“自古及今,幾曾看見不會中進士的人可以叫做個名士的。”這真是既可悲可歎,又令人忍俊不禁。
唐代人有時不免帶著浪漫主義的情調來稱頌進士試,他們把進士及第比為登龍門,說一個讀書人登科後,“十數年間”就能“擬跡廟堂”,“台閣清選,莫不由茲”。張籍所謂“二十八人初上第,百千萬裏盡傳名”,這是說一旦金榜題名,就能名揚天下。而孟郊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則是寫寒士中舉後的喜悅心情。但是在這些得意、喜悅的背後,卻不知道有多少屢試不第的悲酸,請看貧寒士人夫妻的遭遇:
公乘億,魏人也,以辭賦著名。鹹通十三年,垂三十舉矣。嚐大病,鄉人誤傳已死,其妻自河北來迎喪。會億送客至坡下,遇其妻。始,夫妻闊別積十餘歲,億時在馬上見一婦人,粗?跨驢,依稀與其妻類,因睨之不已。妻亦如是,乃令人詰之,果億也。億與之相持而泣,路人皆異之。(《唐摭言》卷八)
這是極有代表性的唐代進士考試中的悲劇,這種悲劇對於一些出身貧寒的讀書人來說,並非絕無僅有。而以往這類具有典型意義的材料,卻多被忽視。
唐代進士科所取的人數,前後期有所不同,但大致在三十人左右。據唐宋人的統計,錄取的名額約占考試人數的百分之二三。明經科較多,約一百人到二百人之間。進士、明經加起來,也不過占考試者總人數的十分之一。可以想見,風塵仆仆奔波於長安道上的,絕大部分是落第者。公乘億考了將近三十次,還有的則是終生不第。這種落第的失望與悲哀,屢見於唐人的詩文中。韓愈在回憶屢試不利、困居長安時,發出了極為沉痛的歎息:
當時行之不覺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當痛之時,不知何能自處也。(《與李翱書》)
五代人王定保說:“三百年來,科第之設,草澤望之起家,簪紱望之繼世。孤寒失之,其族餒矣;世祿失之,其族絕矣。”(《唐摭言》卷九)科舉製度的發展,使得爭取科舉及第成為獲得政治地位或保持世襲門第的重要途徑,它牽連著社會上各個階層知識分子的命運。研究科舉在唐朝的發展,事實上就研究了當時大部分知識分子的生活道路。
我在研究唐朝文學時,每每有一種意趣,很想從不同的角度,探討有唐一代知識分子的狀況,並由此研究唐代社會特有的文化麵貌。我想,從科舉入手,掌握科舉與文學的關係,或許可以從更廣的背景來認識唐代的文學。如果可能,還可以從事這樣兩個專題的研究,一是唐代士人是怎樣在地方節鎮內做幕府的,二是唐代的翰林院和翰林學士。這兩項專題的內容,其重點也是知識分子的生活。我想,研究中國封建社會,特別是研究其文化形態,如果不著重研究知識分子的曆史變化,那將會遇到許多障隔。魏晉時期的知識分子與唐代不同,我的老師林庚先生曾以飲酒作為比喻,說“魏晉人好酒,酒似乎專為人可以忘掉一切”,“酒對於魏晉人是消極的,是中年人飲悶酒的方式;唐人的飲酒卻是開朗的,酒喝下去是為了更興奮更痛快的歌唱,所以杜甫有‘李白鬥酒詩百篇’的名句”(《中國文學簡史》第259―260頁,上海文藝聯合出版社1954年版)。同樣,宋代知識分子的氣質又與唐人不同,宋代的作家更帶有學者的氣質與修養。明代的知識分子,清人批評他們不學無術,遊談無根,但明代中後期文人的某種狂放不羈卻也非清代士人拘守於繁瑣??之學所能及。我們閉眼一想,就會自然地想到各個曆史時期的文化風貌,與當時文人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狀態有密不可分的聯係。知識分子既然可以作為文學作品描寫的對象,為什麼不可以作為學術研究的對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