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明經(3 / 3)

明經從所取人數說不僅比進士多,而且在中唐以前,在官位的升遷速度上,有時也並不在進士之下。德宗貞元時歐陽詹就以此勸勉友人道:“漁者所務唯魚,不必在梁在笥,弋者所務唯禽,不必在□在繳……目睹進士出身,十年二十年而終於一命者有之;明經諸色入仕,須臾而踐卿相者有之。”(《與鄭伯義書》,《歐陽行周文集》卷八)韓愈也有類似的說法,他說由明經“登第於有司者,去民畝而就吏祿,由是進而累為卿相者,常常有之,其為獲也亦大矣”(《送牛堪序》,《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四)。

明經的名聲不及進士,但錄取的名額卻要比進士多,這是為什麼呢?我想,是否可以從及第後授官的情況來加以解釋。

從現有的材料看,大量的情況,是明經出身,經吏部試合格,大多被選授為縣丞、縣尉、縣令,或州縣的參軍、主簿之類,就是說,普遍地為州縣基層的地方官員。下麵舉一些例子:

陳子昂《臨邛縣封君遺愛碑》(《陳子昂集》卷五):“以明經擢第,解褐守恒州參軍。”

王維《故右豹韜衛長史賜丹州刺史任君神道碑》(《王右丞集箋注》卷二十三):“以鄉貢明經擢第,解褐益州新都尉。”

常袞《鹹陽縣丞郭君墓誌銘》(《全唐文》卷四二?):“尋以明經擢第,曆?州平恩縣尉。”

梁肅《舒州望江縣丞盧公(同)墓誌銘》(《全唐文》卷五二一):“弱冠舉孝廉,授舒州望江縣丞。”

梁肅《鄭州新鄭縣尉安定皇甫君墓誌銘》(同上):“弱冠以明經登科,始長安丞,又轉新鄭尉。”

梁肅《外王父贈秘書少丞東平呂公神表銘》(《全唐文》卷五二二):“二十舉孝廉,補博昌主簿。”

獨孤及《唐故尚書庫部郎中滎陽鄭公(寵)墓誌銘》(《毗陵集》卷十一):“二十舉明經高第,解褐鄴尉。”

穆員《陝虢觀察使盧公墓誌銘》(《全唐文》卷七八四):“天寶末擢明經,調宋州襄邑主簿。”

穆員《京兆少尹李公墓誌銘》(同上):“弱冠擢明經,調婺州武義縣尉。”

韓愈《河南少尹李公(素)墓誌銘》(《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六):“以明經選,主虢之弘農簿。”

韓愈《唐故江西觀察使韋公(丹)墓誌銘》(同上):“舉明經第,選授峽州遠安令。”

柳宗元《邕州李公墓誌銘》(《柳宗元集》卷十):“公始以通經入崇文館,登有司第,選同州參軍。”

柳宗元《故襄陽丞趙君墓誌銘》(同上):“由明經為舞陽主簿。”

劉禹錫《彭陽侯令狐氏先廟碑》(《劉禹錫集》卷二):“以明經居上第,調補安縣主簿。”

白居易《襄州別駕府君事狀》(《白居易集》卷四十六):“天寶末,明經出身,解褐授蕭山縣尉。”

李翱《皇祖實錄》(《李文公集》卷十):“明經出身,初授衛州參軍。”

《集異記》卷一《蔡少霞》:“早歲明經得第,選蘄州參軍。”

雖然也有像元稹,明經登第,後經吏部試書判拔萃得高第,授秘書省校書郎(新舊《唐書》本傳),或如杜牧《唐故宣州觀察使禦史大夫韋公墓誌銘》(《樊川文集》卷八)所說:“以明經取第,為太常寺奉禮郎”那樣,在中央朝廷取得官職,但畢竟是少數,大部分則是分發到各地州縣為基層官吏。《通典》卷十七《選舉》五《雜議論》中曾載洋州刺史趙匡舉選議,中雲:“明經讀書,勤苦已甚,既口問義,又誦疏問,徒竭其精華,習不急之業,而當代禮法,無不麵臨,及臨人決事,取辦胥吏之口而已,所謂所習非所用,所用非所習者也。故當官少稱職之吏。”趙匡這裏論述明經試的流弊,也是就明經及第後授地方基層州縣官立論的,所以一則說此種考試辦法,不能真正“臨人(民)決事”,隻不過“取辦胥吏之口”,再則說“當官少稱職之吏”。這裏我們可以看到唐代科舉取士選拔官吏的一個大致分工,即:在常科中,俊士、秀才很早就停止,不必論,明法、明算、明字,是選培專門人才,也可不論。剩下的就是進士、明經,以及非常科的製科。這三者,進士以試詩賦為主,講究聲律對偶,這與唐朝的製誥文體講究四六駢儷、文藻華飾相適應,因此進士及第後往往授以校書郎、秘書郎之職,以後就逐步升遷進翰林院為學士,所謂“進士為士林華選”,“朝廷設文學之科,以求髦俊,台閣清選,莫不由茲”。製科則以待非常之士,適應朝廷政治的臨時需要,及第後有授以諫官之職的。但對於封建國家的整體來說,大量需要的則是州縣一級的官吏,他們需要懂得一定的儒家經書,但不強求具備較高的文學才能,而同時又要求有一定的數量(不像進士為培養起草製誥人材,人數不需要很多),明經就正好適合這些要求。就是說,對封建統治來說,明經是培養吏治人材的。從兩《唐書》列傳來看,至少在唐代前期,明經出身做到宰相的,為數不少,僅以高宗、武後朝而論,就有楊再思、祝欽明、王?、張文?、徐有功、裴炎、李昭德、陸元方、狄仁傑、杜景儉、韋安石、唐休?等十數人,至於任六部尚書、侍郎等大員的就更多。明經出身後來卓有名氣的也不少,但有一個特點,就是成為著名文人的卻極少,隻有賈至、徐浩、元稹等寥寥幾個。而唐朝的士人,卻往往用文采來衡量人物,進士科中出文人又較多,唐代所謂重進士而輕明經的風氣,就是這樣造成的;就是說,貶抑明經科,是出於受進士科文人的影響。唐代中期以後,進士科出身而居高位的逐步增多,明經地位明顯下降,當與這種輿論有關。這裏可以看出進士、明經兩科爭奪權位鬥爭的一個側麵。唐代的登科記,重點是進士,從推崇進士的角度出發,自然就不記載明經及第的人數和姓名。

《文獻通考》卷三十五《選舉考》八,“輸財得官”條記:“至德二年七月,宣諭使侍禦史鄭叔清奏……又準敕納錢百千文與明經出身,如曾受業、粗通帖策、修身謹行、鄉曲所知者,量減二十千文;如先經舉送、到省落第、灼然有憑、帖策不甚寥落者,減五十千文。”馬端臨於此按雲:“時屆幽寇內侮,天下多慮,軍用不充,權為此製,尋即停罷。”至德二年(757)正是安史之亂時,當時唐朝廷稅收不給,軍費支出又大,因此暫時采取納錢而授予明經出身的辦法。但從這也可以看出,明經可以用納錢而買得,進士則不能,則在唐朝統治階層看來,明經的地位確是在進士之下的。

又清人王鳴盛在《十七史商榷》中論進士在明經之上,舉出明經及第者不肯就吏部試,再應進士舉作為例證,說:“彼時明經及第者,不肯即求吏部舉選,往往舍去仍應進士舉。”(卷八十一《偏重進士立法之弊》)這一論證並不確實。唐代固然有明經及第再應進士舉的,如歐陽詹《送常熟許少府之任序》:“君十三舉明經,十六登第,後三舉進士。”(《歐陽行周文集》卷九)又《新唐書》卷一四三《王?傳》載?兄翊之曾孫凝,“舉明經、進士,皆中”。但也有進士及第後又應明經試的,如《新唐書》卷一六二《許孟容傳》:“京兆長安人。擢進士異等,又第明經,調校書郎。”唐代在這方麵,是較為自由的,也可以兩應明經,如韓愈《唐故江西觀察使韋公墓誌銘》:“舉明經第,選授峽州遠安令,以讓其庶兄,入紫閣山,事從父熊通,五經登科,曆校書郎、鹹陽尉。”(《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六)

唐人的記載中,往往用進士與明經相比較,而對明經加以輕貶和譏嘲。前麵已經舉出過李賀與元稹的故事,那是在中唐,現在還可舉一個晚唐的事例。尉遲?《中朝故事》載:

鹹通中,輔相崔彥昭,兵部侍郎王凝,乃外表兄弟也。凝大中元年進士及第,來年彥昭下第,因訪凝,凝衩衣見之,崔甚恚。凝又戲之曰:“君卻好應明經舉也。”彥昭忿怒而出,三年乃登第。懿皇朝多自夏官侍郎判鹽鐵,即秉鈞軸。一旦凝拜是官,決意入相,彥昭陷之。後數月之間,鹽鐵中有隳懷凝朝職,朝廷以彥昭為之,半載而入相。彥昭母乃命多製鞋履,謂侍婢雲:“王氏妹必與王侍郎同竄逐,吾要伴小妹同行也。”彥昭聞之,泣拜其母,謝曰:“必無此事。”王凝竟免其責也。

這則記載十分生動地記述了進士、明經兩科的矛盾,以及封建統治高級階層中勾心鬥角之爭。王凝進士及第後得意倨傲的神氣,從他對崔彥昭“以衩衣見之”(據《通鑒》胡注,謂衩衣為“便服不具禮也”),後來又對彥昭說:“君卻好應明經舉”,表現得惟妙惟肖。而崔彥昭也竟以這句話而為奇恥大辱,一旦得權,就對王凝加以打擊,蓄意報複。在這之前,裴廷裕《東觀奏記》也曾記有:“(李)玨字待價,趙郡讚皇人。早孤,居淮陽,事母以孝聞。弱冠,徙之舉明經。李絳為華州刺史,一見謂人曰:‘日角珠庭,非常人也,當掇進士科。明經碌碌,非子發跡之路。’”李絳本人是進士出身,他認為李玨乃“非常人”,是應當舉進士的,所以說“明經碌碌”。這裏正可以看出中晚唐時兩者之間的鬥爭。這種以進士輕明經的情況,也見於五代時和凝的例子。據《舊五代史》卷一二七《和凝傳》載,稱凝“少好學,書一覽者鹹達其大意。年十七舉明經,至京師,忽夢人以五色筆一束以與之,謂曰:‘子有如此才,何不舉進士?’”

重進士而輕明經,似乎還表現在考試時對待的禮數上。沈括《夢溪筆談》卷一記載道:

禮部貢院試進士日,設香案於階前,主司與舉人對拜,此唐故事也。所坐設位,供張甚盛,有司具茶湯飲漿。至試學究,則悉撤幕氈席之類,亦無茶湯,渴則飲硯水,人人皆黔其吻,非故欲困之,乃防氈幕及供應人私傳所試經義,蓋嚐有敗者,故事為之防。歐陽文忠有詩:“焚香禮進士,徹暮待經生。”以為禮數重輕如此,其實自有謂也。

這條記載又見於範鎮的《東齋記事》卷一,文字基本相同。範鎮與沈括同是北宋神宗、哲宗時人,時代相近,此條文字未知何者為先。不過範、沈二人都以博洽見稱於時,所記史事大多平實有據。這裏關於明經考試時無茶湯等招待,渴時隻能飲墨水,以至嘴唇都弄黑了,雖不免稍有誇張渲染,當大致可以信從。可見明經、進士二者輕重的區別,至北宋前期也是如此。

其實在唐代前期的議論中,論及進士與明經時,對二者的弊病是同時並舉的,其間無所軒輊。如《唐會要》卷七十五《貢舉上?帖經條例》載開元二十五年敕,就說道:“進士以聲律為學,多昧古今;明經以帖誦為功,罕窮旨趣。”又如賈至於代宗時論科試改革,也說:“試學者以帖字為精通,而不窮旨義,豈能知‘遷怒’‘貳過’之道乎?考文者以聲病為是非,唯擇浮豔,豈能知移風易俗化天下之事乎?”(《舊唐書?賈至傳》)稍後柳冕與權德輿書,也說:“進士以詩賦取人,不先理道;明經以墨義考試,不本儒意。”(《權載之文集》卷四十一)這些,都是以進士與明經相並論的。隻是到後來,把明經的缺點誇大起來,連皇帝也譏諷明經是“鸚鵡能言”,明經的劣勢就無可挽回了。因此,五代時就曾一度停明經舉試。到北宋初年,就明令停止,仁宗慶曆時雖稍恢複,也不過是回光返照而已,已經奄奄無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