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進士出身與地區(1 / 3)

唐人入仕的途徑,根據《舊唐書?職官誌》的記載,主要有科舉、流外入流和以門資入仕三種。在這三者之外,還有用其他方式來獲得官職的,如在對內和邊塞戰爭中,通過應募從軍,以戰功來取得官職和勳賞;由於戰爭的特殊性質,這有時要比別的途徑更能獲得迅速的升遷,尤以唐初和唐前期更是如此。另外,又有向朝廷進獻所著書而得官的,如中唐時人封演記:“開元中,有唐頻上《啟典》一百三十卷,穆元休上《洪範外傳》十卷,李鎮上《注史記》一百三十卷,《史記義林》二十卷,辛之諤上《敘訓》兩卷,卜長福上《續文選》三十卷,馮中庸上《政事錄》十卷,裴傑上《史記異議》,高嶠上《注後漢書》九十五卷。如此者並量事授官,或沾賞齎,亦一時之美。”與此類似的,如杜甫於天寶中進獻“三六禮賦”,授河西尉、右衛率府胄曹參軍;晚唐詩人李群玉,於大中時“進詩三百篇”,得授弘文館校書郎。

又有上書言事而得官的,如裴懷古於高宗儀鳳中上書,授下?主簿,來子?於武周永昌時上書陳事,除左台監察禦史。杜亞“善言物理及曆代成敗之事”,安史之亂起,他跑到肅宗靈武駐所“獻封章,言政事”,授校書郎。羅?“寶應初上書言事,廷命太祝,由吏資轉長水、河南二縣尉”。淩準“年二十,以書幹丞相,丞相以聞,試其文,日萬言,擢為崇文館校書郎”。

另有大臣奏薦而得官的,如“天寶末,楊國忠執政,求天下士為己重,聞(張)鎬才,薦之,釋褐衣,拜左拾遺”。又“建中初,楊炎為宰相,薦(沈)既濟才堪史任,召拜左拾遺、史館修撰”。又如大書法家李邕因李嶠、張廷?之薦召拜左拾遺,大曆十才子之一、詩人盧綸累次應舉不中,宰相元載“取綸文以進,補閿鄉尉”。又有京兆尹表薦為其屬官的??。有時也由朝廷出麵,直接加以征召,如孫翌《蘇州常熟縣令孝子太原郭府君墓誌銘並序》:“時天後造周……公始以孝子征,解褐拜定州安平縣丞。”蕭佑“少孤貧,耿介苦學,事親以孝聞”,後即自處士征為左拾遺。在特殊情況下,也可以納粟入官,如憲宗元和十二年,因定州災荒,饑民流離失所,七月,下詔:“能於定州納粟五百石者,放同優比出身,仍減三選;一千石者,無官便授解褐官,有官者依資授官”。

這裏還應提到的是,安史之亂以後,地方節鎮的權力增大,特別是河北三鎮,儼然如同獨立王國,他們除了增強軍事實力以外,還聘召讀書人為其幕僚或屬下的文吏。蘇軾就曾說過:“唐自中葉以後,方鎮皆選列校以掌牙兵,是時四方豪傑以科舉自達者皆爭為之,往往積功以取旄□。”中唐以後,走藩鎮辟召的道路往往容易得到升遷或美仕,受到仕人的重視。南宋人洪邁說:“唐世士人初登科或未仕者,多以從諸藩府辟置為重。”?不少人往往科舉不中,到河北、山東、河南一帶的節度使幕府尋求出路。有些人雖未從科舉出身,但卻為好幾個州府節鎮所辟,出了名,後來終於做了大官,如張建封、薛戎、獨孤朗等就是。

清人王鳴盛曾說:“唐人入仕之途甚多。”??這種入仕之途甚多的現象反映了時代的變化,反映了封建統治機構在權力分配上的新趨向,地主階級中下層中不少人參加到政權機構中來,有的還做了高官,魏晉南北朝世家大族獨占仕途,所謂“平流進取,坐致公卿”的局麵開始被打破。

前麵說過,唐人入仕的途徑,主要為科舉、流外入流和以門蔭入仕。從所得的官職來說,科舉及第不如門蔭,唐時明經、進士及第,再經吏部考試,一般是授予校書郎或縣尉的官職,其品階在正九品、從九品之間,而門蔭則即使以最低一級的從五品官來說,其所蔭子可授以從八品下的官職。再從數量上來說,科舉所取也遠不及流外入流的人數。根據徐鬆《登科記考》所載,進士及第人數,貞觀時每年平均約九人,高宗永徽、顯慶間每年約十四人,後來稍多,也不過二十人,再加上明經,總數大約一百餘人,而顯慶時每年入流的就有一千四百人??。魏玄同在《請吏部各擇寮屬疏》中也說:“諸色入流,歲以千計。”(《全唐文》卷一六八)開元時國子祭酒楊□曾對此二者作過比較,說:“竊見入仕諸色出身,每歲向二千餘人,方於明經、進士,多十餘倍。”

唐代社會的這種變化也反映在科舉取士上,特別是表現在進士科所取人員的社會階層的廣泛性上;這個廣泛性,既包括家庭出身和早年經曆,又包括應試者的地區。現在先說前者。

但科舉取士的社會影響卻較流外入流和門蔭入仕為大。流外入流被稱為雜色,受到人們的輕視,使得他們絕大多數不可能向中高級官員發展,在權力機構中起不了多大作用。門蔭入仕則被看作襲父祖餘緒,也影響他們向高級官員發展。而據有的研究者統計,唐代前期科舉及第做到高官的很少,玄宗開元年至二十二年期間,科舉出身的宰相共十八人,占這個時期宰相總數二十七人的三分之二,比重有所增加。在這之後,科舉出身任宰相的比例又有所減少,但從德宗貞元時起,及第進士大量進入中高級官僚的行列,憲宗以後,進士在宰相和高級官僚中占居了絕對優勢,終唐沒有再發生變化,進士科穩定地成為高級官吏的主要來源。如果說,在高宗、武後時官至宰相的薛元超自稱以不由進士擢第為平生三大恨之一,隻不過是一種談柄,那麼到德宗貞元時韓愈《上宰相書》所謂“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進者幾希矣”,就確實是擺在大多數地主階級文人麵前的活生生的現實。韓愈在這篇上書中還進一步說:“方聞國家之仕進者,必舉於州縣,然後升於禮部吏部,試之以繡繪雕琢之文,參之以聲勢之逆順,章句之短長,中其程式者,然後得從下士之列,雖有化俗之方,安邊之畫,不由是而稍進,萬不有一得焉。”這就是說,任憑你有多麼遠大的方略,宏偉的抱負,如果不從科舉出身中謀取官職,那麼什麼也辦不到。這就是當時的現實生活給予韓愈的認識。

唐朝人把進士及第比喻為登龍門,是因為進士及第後“十數年間”,就可以“擬跡廟堂”,是因為“台閣清選,莫不由茲”??。正因如此,所以“方今俊秀,皆舉進士”。進士科成為謀取高官美仕的集中爭奪的場所。而恰恰在唐朝,特別是中晚唐,應進士舉及進士登科的,具有較廣泛的社會性,也就是說,唐朝統治者通過進士科試把較廣泛的社會階層的優秀分子吸引到政府機構中來,而不同的社會階層的人物競相奔趨於進士科,也使得當時的政治生活、社會風氣,以至於文學藝術的發展,表現出某種活力。

現在根據所見到的材料,試對唐代進士舉的不同出身加以論述,這些不同出身大致有以下幾類:

(一)出身於縣吏。

《唐摭言》卷八《以賢妻激勸而得者》條記載:

彭伉、湛賁,俱袁州宜春人,伉妻即湛姨也。伉舉進士擢第,湛猶為縣吏。妻族為置賀宴,皆官人名士,伉居客之右,一座盡傾。湛至,命飯於後閣,湛無難色。其妻忿然責之曰:“男子不能自勵,窘辱如此,複何為容!”湛感其言,孜孜學業,未數載一舉登第。

據徐鬆《登科記考》卷十四,湛賁於貞元十二年(796)與李程、孟郊等同登進士第,在此之前本是江西宜春的一個小縣吏。這裏值得注意的是,在此之後,元和二年(807),唐朝廷曾下令,凡曾為州縣小吏的,各地不得舉送為進士,如《舊唐書》卷十四《憲宗紀》元和二年十二月壬申:“進士舉人,曾為官司科罰,曾任州縣小吏,雖有辭藝,長吏不得舉送,違者舉送官停任,考試官貶黜。”《新唐書?選舉誌》上也記敘元和二年這道禁令,說:“其嚐坐法及為州縣小吏,雖藝文可采,勿舉。”同樣的內容也見於《唐會要》卷七十六《貢舉中?進士》。可見當時確有此明文規定。從這個禁令中,可以推知在這之前州縣小吏舉送進士的情況是不少見的,如前麵所舉湛賁就是一例。但即使在元和二年以後,仍然有縣吏應舉及第的記載。如《唐才子傳》卷八邵謁小傳載:

謁,韶州翁源縣人。少為縣廳吏,客至倉卒,令怒其不?床迎侍,逐去,遂截髻著縣門上,發憤讀書……鹹通七年抵京師,隸國子,時溫庭筠主試,憫擢寒苦,乃榜謁詩三十餘篇,以振公道……仍請中堂,並榜吏部,已而釋褐。

邵謁本為縣廳吏,客人來了,縣令還要命他支床迎接侍候,邵謁由於侍候不及,至為縣令所逐,其地位之低微可以想見。但他發憤讀書,終於在鹹通七年(866)以後因溫庭筠的揄揚而得第。另一例子是汪遵的情況。《唐摭言》卷八《為鄉人輕視而得者》載:

許棠,宣州涇縣人,早修舉業。鄉人汪遵者,幼為小吏,洎棠應二十餘舉,遵猶在胥途;然善為歌詩,而深自晦密。一旦辭役就貢,會棠送客至灞、?間,忽遇遵於途中,棠訊之曰:“汪都(原注:都者吏之呼也),何事至京?”遵對曰:“此來就貢。”棠怒曰:“小吏無禮!”而與棠同硯席,棠甚侮之,後遵成名五年,棠始及第。

此處把許棠對作為縣吏的汪遵的輕蔑記敘得極其生動。據《唐才子傳》所載,汪遵也是鹹通七年進士及第的。由此可見,元和二年的那道禁令,恐怕實際上沒有起多大的作用。

(二)出身於工商市井之家。

據《北夢瑣言》卷三,四川成都人陳會,出身於酒家,他本人還曾因為“不掃街,官吏毆之”。後來其母“勉以修進,不許歸鄉,以成名為期”。他大約於開成末、會昌初登進士科??,此時李固言為劍南節度使,得到進士登科的報狀,命令當地收下陳會家的酒旆,以表示陳會已入仕宦,但其家尚不知陳會已登科,“家人猶拒之”。後來陳會官至劍南的彭、漢二州刺史。這是進士登科者出身於市井酒家的一例。還有幾個出身於鹽商的例子。如後來官做到宰相的畢?,本為鹽商之子,《新唐書》本傳說他一家“世失官為鹽估”。由於出身鹽商,畢?應舉時還曾受人譏嘲,《北夢瑣言》卷三載:

唐朝畢?,吳鄉人,詞學器度,冠於儕流。擢進士,未遂其誌,嚐謁一受知朝士者,希為改名,以期亨達。此朝士譏其鹺鹽之子,請改為“?”,相國忻然受而謝之。竟以此名登第,致位台輔。

又晚唐時人裴庭裕也記:“畢?,本估客之子,連升甲乙科。杜?為淮南節度使,置幕中,始落鹽籍。”按我國古代封建社會中,自周秦以來,逐漸形成嚴密的戶籍製度,《唐律疏議》卷十二稱“率土黔庶,皆有籍焉”;《唐會要》卷八十五“籍帳”條載:“開元十八年十一月敕,諸戶籍三年一造……並裝潢一通,送尚書省,州縣各留一通。”從事鹽業的工商戶稱作鹽戶,《魏書》卷五十七《崔遊傳》就有這一名稱。從白居易的《鹽商戶》、元稹的《估客樂》、張籍的《賈客樂》等詩中,可以見出中唐時鹽商就已相當活躍。畢?由鹽商之子登進士第,後又仕宦,“落鹽籍”,這對於古代所謂“工商世家”是一個發展。

另外,據唐歐遲樞《南楚新聞》所載,鹹通六年進士登第的常修,為江陵某鹽商子,“才學優博,超絕流輩”。又《唐詩紀事》卷六十七載顧雲為“池州鹺賈之子”,鹹通中登第(《登科記考》卷二十三據《永樂大典》所錄《池州府誌》,顧雲於鹹通十五年[874]進士登科)。晚唐詩人羅隱分別有詩寄贈常、顧二人,如《廣陵秋夜讀進士常修三篇因題》:

入蜀歸吳三首詩,藏於笥篋重於師。劍關夜讀相如聽,瓜步秋吟煬帝悲。景物也知輸健筆,時情誰不許高枝。明年二月春風裏,江島閑人慰所思。(《全唐詩》卷六五七)

又有《東歸別常修》:

六載辛勤九陌中,卻尋歸路五湖東。名慚桂苑一枝綠,?憶鬆江兩箸紅。浮世到頭須適性,男兒何必盡成功。唯慚鮑叔深知我,他日蒲帆百尺風。(《全唐詩》卷六六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