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筆記《玉泉子》中有一則記載,頗有風趣,現據《太平廣記》卷一八二所載抄錄於下:
翁彥樞,蘇州人,應進士舉。有僧與彥樞同鄉裏,出入故相國裴公坦門下,以其年耄優惜之,雖中門內亦不禁其出入,手持貫珠,閉目以誦佛經,非寢食,未嚐輟也。坦主文柄,入貢院,子勳、質日議榜於私家,僧多處其間,二子不之虞也。其擬議名氏,迨與奪進退,僧悉熟之矣。歸寺而彥樞訪焉,僧問彥樞將來得失之耗,彥樞具對以無有成遂狀。僧曰:“公成名須第幾人?”彥樞謂僧戲己,答曰:“第八人足矣。”即複往裴氏之家,二子所議如初,僧忽張目謂之曰:“侍郎知舉邪?郎君知舉邪?夫科第國家重事,朝廷委之侍郎,意者欲侍郎?革前弊,孤貧得路。今之與奪,率由郎君,侍郎寧偶人邪?且郎君所與者,不過權豪子弟,未嚐以一貧人藝士議之,郎君可乎?”即屈其指,自前及末,不差一人,其豪族私仇曲折,畢中二子所謂。勳等大懼,即問僧所欲,且以金帛啖之。僧曰:“貧僧老矣,何用金帛為!有鄉人翁彥樞者,徒要及第耳。”勳不得已許之。僧曰:“與貧僧一文書來。”彥樞其年及第,竟如其言。
這則記載,文筆生動,情節曲折,對了解晚唐科舉製的弊端很有價值。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這樣幾點:第一,名義上是禮部侍郎裴坦知舉,實際上他的兩個兒子對榜上之名次,在放榜前已日議於私室。第二,這兩個兒子又交結權黨,“所與者不過權豪子弟”。按《舊唐書》卷一七二《令狐?傳》載裴坦於大中十四年(860)知舉時,“登第者三十人……皆名臣子弟,言無實才”。《冊府元龜》卷六五一《貢舉部?謬濫》也說:“時舉子尤盛,進士過千人,然中第者皆衣冠士子……皆以門閥取之,唯陳河一人孤貧負藝,第於榜末。”可見《玉泉子》的記載是確實的。第三,翁彥樞向僧人表示希望以第八人及第。僧人要挾裴坦二子,後翁果以第八人及第,翁彥樞能如此,則其他權豪請托者更可想而知。
上麵所說裴坦之事是知舉者的兒子交結權貴、把持選士權,像沈詢則又是知舉者的母親過問取舍進退,使其同宗登第的另一類例子,唐代掌舉者的不正之風真是無奇不有的。據範攄《雲溪友議》卷下載,沈詢於宣宗大中九年(855)知禮部試,將要放榜,他的母親問他說:“吾見近日崔、李侍郎,皆與宗盟及第,似無一家之謗。汝叨此事,家門之慶也。於諸葉中擬放誰也?”沈詢回答道:“當是先要考慮沈光了。”不料卻遭到其母的反對,說是沈光早有聲價,沈擢名聲也不低,這二人的科名,你就不必多慮了;我看沈儋較為孤單,不大為人所知,你如不見憐,還有誰會同情他呢?沈詢不敢違抗母命,遂放沈儋及第。此處所記也極為有趣,知舉者放榜前,可以自由回家,其母可以與之討論何人可收,何人可不收,均非後世所能想象的。沈詢的母親說:“近日崔、李侍郎,皆與宗盟及第”,可見中晚唐時,知舉者利用職權,使其宗族親黨通過科舉進入仕途,已是極普遍的現象了。
正因為知舉者對舉子的留放進退有很大的決定權,加之唐代又允許舉子可以在試前進行種種交際活動,試卷又不糊名,那麼某些舉子能否及第,就帶有極大的偶然性。這裏不妨也舉兩個例子。據《太平廣記》卷一八?引《逸史》,說有一個叫牛錫庶的士人,累舉不第,困居長安。德宗貞元三年(785),八月間,一日閑遊過蕭昕宅前,這時正值蕭昕也賦閑,出門將遊南園。錫庶見到蕭昕,即上前通候,遞上所作詩文卷子。蕭昕獨居,正想與賓客聊天解悶,一見錫庶如此,自是高興,談話間又稱讚錫庶所作的文卷,就問道:“外間議論以何人當知舉?”牛錫庶為了討他喜歡,隨口應道:“您老至公為心,必定再出來掌舉的。”蕭昕說:“這倒是不會的了。不過,若果真如此,你就是狀元。”錫庶起身拜謝,還未坐定,就聽得馳馬傳呼,命蕭昕知舉。錫庶一聽,馬上又再拜道:“尚書適已賜許,皇天後土,實聞斯言。”蕭昕就說一定一定。明年,牛錫庶果以第一名登進士第。再一個例子是劉太真的。據《唐摭言》卷八《誤放》條記載,江東人包誼,赴京應考,一日遊長安佛寺,唐突了中書舍人劉太真。劉太真惱恨在心,明年春試時,牢記包誼的名字,存心不讓他登第,雜文一場就將包誼落了,想再等到三場完畢,就把他打發走。後來又想,這小子既冒犯了我,我如因此報複,不免為人譏笑,隻要做到不讓他出頭,何必場場落他。於是在策文一場,把包誼收了。待到放榜,按照慣例,先將錄取者的姓名到宰相府第呈閱。太真所定榜中有一姓朱的,而這時剛好朱?之亂剛剛平定,宰相怕觸犯德宗忌諱,不擬在新進士中有姓朱的人,就急忙叫劉太真另換一人。劉太真沒有思想準備,遑遽間出門,不記他人,腦中隻記得包誼的名字,別無他法,就把包誼換了這一姓朱的了。
這兩個故事都是可以歸入笑林之列的。如果吳敬梓生在唐朝,這些都是他寫諷刺小說的極好材料。用不著多加分析,讀者自可從記述中看到,當時儒林中的一些人物,是多麼的可笑和淺薄,而作為取士盛舉的科試又衍變為如此的荒誕不經,這確是後世所不可想象的。
有關唐代知貢舉的記載,有的則誇張得太厲害,恐怕是不可靠的,如《唐摭言》卷八《自放狀頭》所記尹樞事就是如此:
杜黃門第一榜,尹樞為狀頭。先是杜公主文,誌在公選,知與無預評品者。第三場庭參之際,公謂諸生曰:“主上誤聽薄劣,俾為社稷求棟梁,諸學生皆一時英俊,奈無人相救!”時入策五百餘人,相顧而已。樞年七十餘,獨趨進曰:“未諭侍郎尊旨。”公曰:“未有榜帖。”對曰:“樞不才。”公欣然延之,從容因命卷簾,授以紙筆。樞援毫斯須而就。每劄一人,則抗聲斥其姓名;自始至末,列庭聞之,谘嗟歎其公道者一口。然後長跪授之,唯空其元而已。公覽讀致謝訖,乃以狀元為請。樞曰:“狀元非老夫不可。”公大奇之,因命親筆自劄之。
這裏寫杜黃裳知舉時(德宗貞元七年),苦於無法定取舍,乃集合眾舉子,要求舉子中有人出來代替他決定進士及第的名單。按唐代雖有通榜或者通關節等等情事,但大多是背後私下進行,斷無知貢舉者不顧身份,作此種舉動的。又寫尹樞種種情態,類於小醜,既定他人等第,又自定狀元,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發生的。這年進士登第者也有名人,如令狐楚、蕭?、薛放等,都以才學名世,不可能設想他們是因尹樞在試場走筆而定的。大曆時詩人盧綸有《送尹樞令狐楚及第後歸見》詩(《全唐詩》卷二七六),說:“佳人此香草,君子即芳蘭。寶器金?重,清音玉佩寒。貢文齊受寵,獻禮兩承歡。鞍馬並汾地,爭迎陸與潘。”以尹樞、令狐楚比喻陸機與潘嶽,對他們的文采是相當推重的。這些,都使我們懷疑《唐摭言》所載的可靠性。清人趙翼也對此事持否定態度,其所著《陔餘叢考》卷二十九《填榜》條說:“填榜何患無人,乃令舉子自書,恐唐製亦未必如此,《摭言》所雲未可信也。”趙翼雖未講明理由,但他的懷疑是有道理的。
中晚唐時,強鎮擅命,宦官專權,也影響科舉試的取舍進退。這些,擬在後麵的有關章節中敘述科場的腐敗現象時再作介紹。
四
正因為知舉者握有取舍的大權,舉子就在試前向知舉者投詩獻文,希望博得知舉者的青睞,而一旦登第,就對知舉者感恩終生。就在這種曆史背景下產生了唐代科舉製所特有的座主與門生的關係,所謂“南宮主文為座主”,“登第進士為門生”。這種座主與門生的關係,是從兩漢察舉製度遺留下來的。王夫之曾說漢之孝廉,“於所舉之公卿州將,皆生不敢於齒,而死服三年之喪”(《宋論》卷一)。在王夫之之前,明代的沈德符在《萬曆野獲編》卷十四中也說到:“座主、門生之誼,自唐而重,然漢時州牧之察孝、秀,三公之辟寮屬,至有以死相報者,其酬知己之恩,固不下於唐也。”(《科場?霍渭?不認座師》條)無論兩漢的察舉製,還是唐代的科舉製,這種座主與門生的關係乃是一種利害相結的很深的封建關係。如柳宗元在《與顧十郎中》中所說:
凡號門生而不知恩之所自出者,非人也。(《柳宗元集》卷三?)
柳宗元的這種表述是相當有代表性的。這是一種社會意識。也可以說是當時客觀存在著的官僚關係在人們意識中的反映。這一點,崔群的例子是很能說明問題的。崔群在中唐時被譽為賢士,韓愈曾盛加讚譽,說他“考之言行而無瑕尤,窺之?奧而不見畛域,明白淳粹,輝光日新”(《與崔群書》,見《昌黎先生集》卷十七)。但就是這麼一位賢明之士,對唐代社會中的座主與門生關係的論述卻表露出相當世俗的看法。《獨異誌》卷下載:“唐崔群為相,清名甚重。元和中自中書舍人知貢舉。既罷,夫人李氏因暇日嚐勸其樹莊田以為子孫之計,笑答曰:‘餘有三十所美莊良田遍天下,夫人複何憂?’夫人曰:‘不聞君有此業。’群曰:‘吾前歲放春榜三十人,豈非良田耶?’”錢易的《南部新書》己卷也載:“崔群是貞元八年陸贄門生,群元和十年典貢,放三十人,而黜陸簡禮。時群夫人李氏謂之曰:‘君子弟成長,合置莊園乎?’對曰:‘今年已置三十所矣。’夫人曰:‘陸氏門生知禮,陸氏子無一得事者,是陸氏一莊荒矣。’群無以對。”這裏對崔群不無譏嘲,但崔群把門生比喻為莊園,在唐代卻是極為貼切,極易為時人所接受的。知舉者選拔舉子及第為賜恩,則舉子日後當然要報恩,否則就是柳宗元所指斥的,為“非人也”。《獨異誌》與《南部新書》對崔群的譏嘲,也就是說他忘恩,這對唐代的士君子來說,是一種很厲害的輿論指責。
唐代的這種座主與門生的關係,發展成一種新的官僚勢力互相依存與接合的關係。如《舊唐書》卷一五八《鄭從讜傳》,鄭從讜於武宗會昌二年(842)登進士第,後釋褐為秘書省校書郎,曆任拾遺、補闕、尚書郎、知製誥等職。宣宗時,宰相令狐□、魏扶,都是從讜父親鄭浣知貢舉時門生,遂“為之延譽,尋遷中書舍人”。這是門生做了大官後,幫助座主的兒子升遷,――這就是一種報恩。又如權德輿,文章還算寫得典實,但政治才能實在平庸得很,但因為他在德宗貞元末連典了三年貢舉,所拔之士於憲宗時做大官的甚多,他也就此官運亨通,平平穩穩做了幾年宰相。楊嗣複為其文集作序,其中就說:“及為禮部侍郎,擢進士第者七十有餘,鸞鳳杞梓,舉集其門,登輔相之位者,前後凡十人,其他征鎮嶽牧文昌掖垣之選,不可悉數。”(《丞相禮部尚書文公權德輿文集序》,《全唐文》卷六一一)這就是自從中唐時興起來的座主與門生之間,以及同年之間,因利害相關形成的新的官僚網。
門生不但要為座主及座主之子安排美仕,還要為座主諱。前麵說過,劉太真知舉時,交結權貴,所收多“宰執姻族,方鎮子弟”,又好惡任情,漫無準的(如對包誼),但裴度由於是劉太真的門生,在所作《劉府君神道碑銘》中,卻說到太真知舉時,“秉公心而排群議,履正道而杜私門”(《全唐文》卷五三八),完全把事實顛倒了。裴度為一代人望,尚且如此,則自鄶而下,也就可想而知了。
唐代的這種座主與門生的關係,被後人批評為“受命公朝,拜恩私室”(見《文獻通考》卷三?《選舉考》三)。最容易結成朋黨關係(清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七《座主門生》條說:“貢舉之士,以有司為座主,而自稱門生,遂有朋黨之禍。”)。北宋人華鎮對此曾予以激烈的抨擊:
某嚐謂李唐設科舉以網羅天下英雄豪傑,三百年間,號為得人,莫盛於進士。當是時謂南宮主文為座主,謂登第進士為門生,上之人榮得士之明,下之人懷藻鑒之德,揚揄品目,至於終身,敦尚恩紀,子孫不替。方其盛時,為官掄才,誌在公議,不遺分契,趨於篤厚,得君子之高誼,成風俗之佳事,斯可尚矣。厥後事變,弊沿法生,扇奔競之風,開請托之路,善謀者冒恥以苟得,恬淡者抱屈而陸沉。公道既淪,私分亦薄,徒習故事,浸成佻浮,故有受命公朝、拜恩私室之論,有識之士,以為不然而病之。(《雲溪居士集》卷二十四《上門下許侍郎書》)
到了北宋,隨著封建專製主義中央集權的加強,唐代知貢舉中的所謂公薦及座主門生的關係,都被嚴令禁止。《文獻通考》卷三?《選舉考》三載:“太祖皇帝建隆三年(962)……故事,知舉官將赴貢院,台閣近臣得薦所知進之負才藝者,號曰公薦。上慮其因緣挾私,詔禁之。”也在同年九月一日下詔:“國家懸科取士,為官擇人,既擢第於公朝,寧謝恩於私室?將懲薄俗,宜舉昭文。今後及第舉人不得輒拜知舉官子孫弟侄。如違,禦史台彈奏……兼不得呼春官為恩門、師門,亦不得自稱門生。”(《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一)在這之後,北宋政府就進一步創立殿試製度,企圖通過製度的厘革,把選士權掌握在皇帝的手中,從而?除門生為座主報恩的基礎。
唐代的這種座主與門生的關係,在詩歌中也有所表現。如《唐詩紀事》卷四十一載施肩吾於元和十年(815)應舉時,有《上禮部侍郎陳情》詩:“九重城裏無親識,八百人中獨姓施。弱羽飛時攢箭險,蹇驢行處薄冰危。晴天欲照盆難反,貧女如花鏡不知。卻向從來受恩地,再求青律變寒枝。”登第後感恩陳辭,中晚唐時更屢見,如中晚唐之交與許棠、張?結為詩友的喻坦之,有《陳情獻中丞》詩(《全唐詩》卷七一三):
孤拙竟何營,徒希折桂名。始終誰肯薦,得失自難明。貢乏雄文獻,歸無瘠土耕。滄江長發夢,紫陌久慚行。意欲求知切,才惟懼鑒精。五言非琢玉,十載看遷鶯。取進心甘鈍,傷嗟骨每驚。塵襟痕積淚,客鬢白新莖。顧盼身堪教,吹噓羽覺生。依門情轉切,荷德力須傾。獎善猶憐貢,垂恩必不輕。從茲便提挈,雲路自生榮。
杜荀鶴《辭座主侍郎》(《唐風集》卷上):
一飯尚感恩,況攀高桂枝。此恩無報處,故國遠歸時。隻恐兵戈隔,再趨門館遲。茅堂拜親後,特地淚雙垂。
周匡物《及第後謝座主》(《全唐詩》卷四九?):
一從東越入西秦,十度聞鶯不見春。試向昆山投瓦礫,便容靈沼濯埃塵。悲歡暗負風雲力,感激潛生草木身。中夜自將形影語,古來吞炭是何人。
這些詩,雖然也不免感德報恩的俗套,但詩的作者都是所謂孤貧藝能之士(真正有權勢能影響知舉者視聽的,是不屑也不必寫這種詩的),他們在感歎自己的失意、希冀知舉的汲引之餘,還能寫出現實社會的某些不平和寒士的坎坷經曆,也還是有一定的現實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