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麵幾章中,我們曾經談到了唐代的科舉製在實施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某些弊病,現在,讓我們來看一下,唐朝廷的一些官員和文士,他們是如何看待科舉試(主要是進士試)的弊病的,以及他們如何從不同的思想角度提出各自的改革方案。為敘述方便起見,讓我們先按時間順序來展開對問題的論述。
一
據有些史料記載,對進士試的批評,似乎在唐太宗貞觀年間就已開始。讓我們來研究一下有關的曆史記載。
《唐會要》卷七十六《貢舉中?進士》:
(貞觀)二十年九月,考功員外郎王師旦知舉。時進士張昌齡、王公瑾並有俊才,聲振京邑,而師旦考其文策全下,舉朝不知所以。及奏等第,太宗怪無昌齡等名,因召師旦問之。對曰:“此輩誠有文章,然其體性輕薄,文章浮豔,必不成令器。臣若擢之,恐後生相效,有變陛下風雅。”帝以為名言。後並如其言。
《唐會要》的記載後來為《新唐書》卷二?一《文藝傳》的《張昌齡傳》所本,而南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八記張昌齡事也即根據《新唐書》。《舊唐書》卷一九?上《文苑上?張昌齡傳》所記則有所不同,說:“張昌齡,冀州南宮人。弱冠以文詞知名,本州欲以秀才舉之,昌齡以時廢此科已久,固辭,乃充進士貢舉及第。”後麵即又記敘貞觀二十一年翠微宮成,張昌齡獻頌文一篇,唐太宗召見他,命他起草《息兵詔》,受到太宗的賞識,“乃敕於通事舍人裏供奉。”昌齡後又為昆山道行軍記室,所作軍事露布,頗受時人的讚賞(此點《新唐書》本傳也記)。《舊唐書》本傳並未記他落第事,也沒有提到王師旦的評論。因此徐鬆《登科記考》卷一即將張昌齡列為貞觀二十年進士登第,並說:“按《舊唐書》明言昌齡及第,《文苑英華》亦載其文,潘昂霄《金石例》載張昌齡召見試《息兵詔》,又言昌齡為昆山道記室,平龜茲露布為士所稱,則又及第後任幕職之證也。《會要》、《新書》皆非事實,今從《舊書》。”今按《全唐文》卷一六一收張昌齡文兩篇(皆本之於《文苑英華》),題為《對刑獄用舍策》、《對高潔之士策》,雖然沒有值得稱道的思想內容,但如品評為“體性輕薄,文章浮豔”,則是顯然不確當的。今存張昌齡文僅這兩篇,史書上記載的《息兵詔》及平龜茲露布都已不傳;――這兩篇都是有關政治、軍事的公文,諒來也不可能以浮豔出之的。《唐會要》記王師旦對張昌齡的評論,又說“後並如其言”,但據兩《唐書》所載張昌齡後半生的事跡,如任昆山道行軍記室,轉長安尉,出為襄州司戶,丁憂去官,後為北門修撰,不久又罷去,高宗乾封元年(666)卒,也並無涉於浮薄,所謂“如其言”,未知何所據。從這種種情況來看,《唐會要》所記王師旦的評論,似未必有據,恐是修史者據唐中後期人對進士科的看法誤加到張昌齡的頭上,貞觀時期進士試的策文還不至於表現出輕薄浮豔的毛病。
對科舉取士和進士科考試提出激烈批評的,是武後時的薛登(謙光)。《舊唐書》卷一?一、《新唐書》卷一一二有其傳。薛登之父本為隋將,隋亡降唐,曆任東武州刺史、泉州刺史等職。薛登年輕時與《初學記》編者徐堅、《史通》著者劉知幾齊名友善。武周天授(690―692)時任左補闕。他看到當時“選舉頗濫”,遂上疏議其事。他的奏文保存於兩《唐書》本傳,及《通典》、《唐會要》等書中。
武則天時,無論科舉取士或吏部授官,確有濫的毛病。武則天這樣做,是想籠絡人心,擴大其統治基礎,抵製李唐皇室,排斥與李唐皇室有密切關係的關隴、山東等豪門大族。在她實際操縱政權的二三十年間,在科舉取士上,標尚文詞,相對來說並不很看重經術,這在客觀上有利於一般的庶族地主擴大政治上的出路(此事可參唐沈既濟《詞科論》,中雲:“初國家自顯慶以來,高宗聖躬多不康,而武太後任事,參決大政,與天子並。太後頗涉文史,好雕蟲之藝,永隆中始以文章選士。及永淳之後,太後君天下二十餘年,當時公卿百辟,無不以文章,因循遐久,浸以成風”)。這種情況,使得一些守舊的人士看不慣。對那時科試和授官之濫大肆抨擊的,不少即出於這些人之口。薛登的議論就代表了這部分人的主張。他指出的雖然也是當時存在的弊病,如:“策第競喧於州府。祈恩不勝於拜伏。或明製才出,試遣搜□,驅馳府寺之門,出入王公之第。上啟陳詩,唯希?唾之澤;摩頂至足,冀荷提攜之恩。”但薛登的眼光是朝後看的,他美化過去實際並不存在的東西,來否定現實中正在發展著的事物,並誇大其中的缺點。譬如他說“古之取士”,是如何的“先觀名行之源,考其鄉邑之譽”,“眾議以定其高下,郡將難誣於曲直”,卻不提兩漢察舉製下士人的崇尚虛偽,而九品中正製的實行則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薛登從根本上反對進士科,認為隋煬帝設置進士等科,遂使“後生之徒,複相仿效,因陋就寡,赴速邀時,緝綴小文,名之策學,不以指實為本,而以浮虛為貴”。
正因為從根本上反對進士科,也就反對進士科實施中的新辦法,即可以自己向州縣報名。薛登說:“故俗號舉人,皆稱覓舉。覓為自求之稱,未是人知之辭。察其行而度其材,則人品於茲見矣。”我們說,唐代進士試之所以在曆史上表現一定的進步性,覓舉是一大標誌,覓舉就是打破門第的限製,打破地方豪強對人才的控製和壓抑。而在薛登看來,這恰是人品不足觀的表現。守舊的人,總往往把現實問題抽象化,把社會問題說成是一種單純的倫理道德問題。進士科在武後朝是被用來抵製舊的豪門大族的,它是正在發展著的,因此薛登的上疏,也就並沒有什麼結果。《新唐書》本傳還記載他的另一奏議,建議禁止唐帝國四周少數民族上層統治者派遣親屬來長安,原已在長安、洛陽等地居住的,“不使歸蕃”,實行民族隔離政策。這一主張顯然也是違背時代潮流的。
玄宗開元時,關於進士試有兩次改革。一次是開元六年(718),據《冊府元龜》卷六三九《貢舉部?條製》一:
二月,詔曰:我國家敦古質,斷浮豔,禮樂詩書,是宏文德,綺羅珠翠,深革弊風。必使情見於詞,不用言浮於行。比來選人試判,舉人對策,剖析案牘,敷陳奏議,多不切時宜,廣張華飾,何大雅之不足,而小能之是炫。自今以後,不得更然。
這是要求考試中不要用浮文豔詞。這應當說是對的。可以注意的是,此處提到舉人考試,隻提到對策,具體說即是“剖析案牘,敷陳奏議”,要求切於事宜,不要“廣張華飾”,並未提到詩賦,更沒有提到聲律方麵的問題。由此也可見在開元初期,詩賦在進士考試中還沒有占重要的地位,這對於我們研究唐代詩歌的繁榮與進士以詩賦取士的關係,是一條有用的材料。
另一是開元二十五年(737),據《唐會要》卷七十五《貢舉上?帖經條例》:“(開元)二十五年敕:今之明經、進士,則古之孝廉、秀才,近日以來,殊乖本意。進士以聲律為學,多昧古今,明經以帖誦為功,罕窮旨趣……以此登科,非選士取賢之道。”補救之法,進士須像明經那樣,帖大經十帖,取通四已上,才得試雜文。這一敕令,當是在詩賦試已較為經常,且詩賦試已較多地講究聲律的情況下製定的。但實際上,這一規定也並未起多大作用,據《封氏聞見記》所說,那時“文士多於經不精,至有白首舉場者,故進士以帖經為大厄”;因此到天寶初,就被允許以作詩代帖經,所謂“進士文名高而帖落者,時或試詩放過,謂之贖帖”(卷三《貢舉》)。這種情況,說明詩賦,尤其是詩歌的發展,它在社會生活中的廣泛應用,使它在進士考試的項目中,已經占據主導的地位。
二
安史之亂以後,唐代社會的各種矛盾暴露出來,進士試的弊病也有較多的表現,在此後的一段時期內,集中出現了對進士科的批評。
首先是肅宗時劉?的上疏,《全唐文》卷四三三所收題為《取士先德行而後才藝疏》。關於劉?上疏的時間,應先稍作考證。此疏過去大多列於高宗時,如《通典》卷十七《選舉》五《雜論議》中,先敘高宗乾封(666―668)時事,接著說“上元元年劉?上疏曰”。高宗時有上元年號(674―676)。《唐會要》卷七十四《選部上?論選事》載:“上元元年,劉?上疏曰……”《唐會要》排列在玄宗開元三年(715)之前,則也把它算在高宗之時。《通鑒》卷二?二高宗上元元年(674)末,記謂:“是歲,有劉曉(《考異》引《會要》作?)者,上疏論選,以為……”《新唐書?選舉誌》則未記劉?事。對劉?上疏的時間提出疑問的是清代的徐鬆,他在《登科記考》卷二中,雖然仍把劉?上疏列於高宗上元元年,但他舉出劉?疏中“國家以禮部為孝秀之門”一句話,說“按是時貢舉未歸禮部,而言‘禮部為孝秀之門’,恐誤。《通鑒》引亦作禮部取士。”唐代的科舉取士,先是由吏部的考功郎中、考功員外郎主持,自開元二十四年(736)發生李昂事件以後,就由朝廷下令,改由禮部侍郎知舉,即事歸禮部。此點本書已有好幾次敘及。這應當說是堅實的證據。唐代以上元為年號者,前有高宗,後有肅宗,肅宗時上元亦為三年(760―762),正好在開元之後。徐鬆正確地提出疑問,但他認為劉?疏中“禮部”字有誤。按《全唐文》的劉?小傳,即直截了當地說“?,肅宗時人”,是對的。《通典》等書,可能就誤以肅宗的上元為高宗的上元。
《通典》所載劉?的奏疏較詳,《全唐文》即本之於此。今錄之於下:
國家以禮部為孝秀之門,考文章於甲乙,故天下響應,驅馳於才氣,不務於德行。夫德行者可以化人成俗,才藝者可以約法立名,致有朝登甲科而夕陷刑辟,製法守度,使之然也。陛下焉得不改而張之?至如日誦萬言,何關理體,文成七步,未足化人。昔子張學幹祿,仲尼曰:“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又曰:“行有餘力,則以學文。”今舍其本而循其末。況古之作文,必諧風雅,今之末學,不近典謨,勞心於草木之間,極筆於煙雲之際,以此成俗,斯大謬也。昔之采詩,以觀風俗,詠《卷耳》則忠臣喜,誦《蓼莪》而孝子悲。溫良敦厚,《詩》教也,豈主於淫文哉?夫人之愛民,猶水之就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若以德行為先,才藝為末,必敦德勵行,以佇甲科……
這篇奏疏的矛頭是指向進士科的,所謂“考文章於甲乙”,即指的進士科以詩賦取士。劉?認為,進士科以文詞定高下,勢必使人重才輕德,結果是雖中高第而終陷刑辟。他把德與才對立起來,把德說成本,才說成末,不論才藝如何高超,終歸無補於政事。如果“勞心於草木之間,極筆於煙雲之際”,而且曼衍成俗,則真是“大謬”了。劉?沒有新的標格可以樹立,他隻得回過頭去,把漢儒的《詩》教旗幟重新樹立起來,實際上並沒有號召的力量。如果從積極方麵來估計,劉?的這一奏疏,也隻不過表現了在安史之亂以後,一些士大夫想借用古代儒家學說來維係世道人心,以整頓破碎的山河和渙散的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