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唐人論進士試的弊病及改革(3 / 3)

李太尉德裕頗為寒?開路,及謫官南去,或有詩雲:“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南望李崖州。”

又據《登科記考》卷二十一大和八年載《記纂淵海》引《秦中記》:

唐大和八年放進士,多貧士,無名子作詩雲:“乞兒還有大通年,六十三人籠仗全。薛庶準前騎瘦馬,範?依舊蓋番氈。”

大和八年進士考試,正是李德裕擔任宰相的時期。

李德裕第一次任相期間,即對科舉進行了幾項改革。一是進士停試詩賦。《通鑒》卷二四四大和七年:

上患近世文士不通經術,李德裕請依楊綰議,進士試論議,不試詩賦……八月庚寅,冊命太子,因下製:“……進士停試詩賦。”

可見大和七年由皇帝的名義下詔停進士科試詩賦,是李德裕動議的。《唐大詔令集》卷二十九《大和七年冊皇太子德音》載有製詞(並參《冊府元龜》卷六四一《貢舉部?條製》三)如下:

漢代用人,皆由儒術,故能風俗深厚,教化興行。近日苟尚浮華,莫修經義,先聖之道,堙鬱不傳。況進士之科,尤要厘革。雖鄉舉裏選不可複行,然務實抑華必有良術。既當甚弊,斯亦改張……其公卿士族子弟,明年已後不先入國學習業,不在應明經、進士之限。其進士學宜先試帖經,並略問大義,取經義精通者;次試議論各一首,文理高者便與及第。其所試詩賦並停……

對於進士試詩賦所表現出來的追求浮豔、不切實際的弊病,肅、代以來,曆朝都有人批評,前已述及,並且在趙讚知舉時曾一度停試詩賦,李德裕的這一主張,他明確說是依楊綰議,可見他是集中了自楊綰以來一些人的意見。但他不讚成楊綰的廢止科舉製本身的開倒車的主張,而是明確提出“鄉舉裏選不可複行”。大和八年春的進士試即不以詩賦命題。但這年下半年李德裕罷相,李宗閔上台,盡斥李德裕之所為,大和九年又用詩賦取士。

二是罷宰相閱榜。如果說進士停試詩賦尚為沿襲前人已有的主張,則罷宰相閱榜可以說是李德裕的首創,對製度的改革頗有積極意義。前麵曾說過,唐朝科試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即知舉者須將錄取的名單,在正式發榜前,送至宰相府第,請宰相過目,當時稱為呈榜。在這中間,宰相就可利用其職權,與知舉者上下其手,抽換人員,調換名第。這是一項陋規。在唐人的一些記載中,往往有嘲笑在呈榜過程中因誤傳誤而於不意中得第的。但在李德裕之前,並未有人正式提出這個問題,至李德裕於大和中為相,乃提出須對此加以改革。據《唐會要》卷七十六《貢舉中?進士》載:

(大和)八年正月,中書門下奏:進士放榜,舊例,禮部侍郎皆將及第人名先呈宰相,然後放榜。伏以委任有司,固當精慎,宰相先知取舍,事匪至公。今年以後,請便令放榜,不用先呈人名。其及第人所試雜文,及鄉貫、三代名諱,並當日送中書門下,便合定例。敕旨,依奏。

《新唐書?選舉誌》把此事之提出歸之於王涯,說“(大和)八年,宰相王涯以為禮部取士,乃先以榜示中書,非至公之道,自今一委有司”。這一記載是不確的,因為這時的王涯雖也是宰相,李德裕則是首座,重大事項都由李德裕決定;另外,李德裕後來在會昌年間任相時,再次提出此事,前後思想是一貫的,如《冊府元龜》卷六四一《貢舉部?條製》三:

(武宗會昌三年正月)是月,宰臣李德裕等奏,舊例,進士未放榜前,禮部侍郎遍到宰相私第,先呈及第人名,謂之呈榜。比聞多有改換,頗致流言。宰相稍有寄情,有司固無畏忌,取士之濫,莫不由斯。將務責成,在於不撓,既無取舍,豈必預知。臣等商量,今年便任有司放榜,更不得先呈臣等。仍向後便為定例,如有固違,禦史糾舉奏者。

此又見《會昌一品集?補遺》,題《請罷呈榜奏》。這裏所述,較大和年間更為詳切,采取的辦法也更為完密。禁止呈榜就是杜絕宰相利用特權來幹預科試,李德裕這樣做,包括了限製自己的特權,這對封建時代上層統治者來說確是難能可貴的。他將呈榜提到“取士之濫,莫不由斯”的高度,而且先後為相,兩次提出,可見他對此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同時這也反映了中唐以來呈榜舊例已經產生了不少弊病,引起了社會上許多人的不滿。

李德裕第二次為相時,似不再提停試詩賦事,會昌年間的進士考試是試詩賦的。此外,又另有兩項措施,一是禁止進士及第與知舉者有進一步的密切關係,二是禁止曲江大會。他有《停進士宴會題名疏》,說:

奉宣旨,不欲令及第進士呼有司為座主,趨其門,兼題名局席等條疏進來者。伏以國家設文學之科,求貞正之士,所宜行敦風俗,義本君親,然後升於朝廷,必為國器,豈可懷賞拔之私惠,忘教化之根源,自謂門生,遂成膠固。所以時風?薄,臣節何施,樹黨背公,靡不由此。臣等商量,今日已後,進士及第,任一度參見有司,向後不得聚集參謁,及於有司宅置宴。其曲江大會,朝官及題名局席,並望勒停。緣初獲美名,實皆少雋,既遇春節,難阻良遊,三五人自為宴樂,並無所禁,惟不得聚集同年進士,廣為宴會。仍委禦史台察訪聞奏。謹具如前。(《會昌一品集?補遺》)

《登科記考》卷二十二據《唐詩紀事》所載中書複奏,係於會昌三年(843)十二月二十二日。李德裕是實際政治家,他的一切措施,都是從實際政治著眼的。自禮部侍郎知貢舉以來,知舉者與新科進士,已結成非同尋常的關係,中晚唐時的朋黨,很大程度上即與此有關。及第者視座主為恩門,知舉者視新科進士為自己的私親,如崔群那樣,竟以新科進士為自己的田莊,這些在前麵一些章節中都有所述及。為了維護中央集權製,對於座主、門生之間“揄揚品目,至於終身,敦尚恩紀,子孫不替”(王夫之《宋論》卷一語)的關係必須加以改革,整頓這種“受命公朝,拜恩私室”(《文獻通考》卷二十九《選舉考》二)的風氣。另外,曲江大會的宴集,發展到後來,確實有侈靡的流弊,對社會風氣有不好的影響。李德裕的這些措施,對於國計民生都是有利的。

又據《唐會要》卷七十六《貢舉中?進士》載:“會昌三年正月敕,禮部所放進士及第人數,自今後,但據才堪即與,不要限人數每年止於二十五人。”這也是李德裕當政時做出的一條規定。這就更進一步證明李德裕並不是一般地反對進士科,而是想對進士科考試中的弊病進行改革。晚唐時無名子所作《玉泉子》說:“李德裕抑退浮薄,獎拔孤寒”(又見《北夢瑣言》卷三),確是有根據的。

可惜李德裕的這些有進步意義的改革措施,隨著他的被貶,以及牛黨人物白敏中等上台,都被廢棄。《舊唐書》卷十八下《宣宗紀》大中元年(847)三月紀:“又敕:自今進士放榜後,杏園任依舊宴集,有司不得禁製。”連曲江大會並不帶根本性的改革措施尚且廢止,則其他可知。從這以後,直至唐末,就再也沒有人對科舉考試提出改革的意見,更不用說見之於實行了。晚唐時科舉之弊,正是唐王朝整個政治日益腐朽的反映。

從以上的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唐人對於科舉製和進士試的批評和改革,與科舉製及進士試中實際存在的弊病,尚有不小的差距。有些問題,在唐人的議論中根本沒有接觸到,如因公薦而引起的通關節、托人情而因緣為奸,貴門勢要之家的把持舉選權,宦官、藩鎮等之幹預考試,等等。總的說來,科舉製,包括進士試,在唐代還是有進步意義的,它與明清時期以八股取士、以五經四書窒息讀書人的思想有著不同的曆史作用。它所表現出來的弊病,一方麵是封建時代的通病,如有權勢者謀求幹預舉選權,以及納賄受賄,等等,不論哪個朝代都有;另一方麵,唐代科舉製的弊病,也是因為它是從過去的察舉製和九品中正製脫胎而來,帶有舊製度殘餘的影響,如公薦,試卷不糊名,等等。科舉製本身有一個完密化的過程。譬如,唐代座主與門生的關係,到北宋,就逐步受到限製,自從實行殿試以後,進士都作為“天子門生”,像唐代那樣的特殊關係就自然消失。又如進士試詩賦的問題,如上所述,也多次受到人們的非議,不少人從實際的政治出發,認為考試詩賦無補於實用,培養不出真正有利於國家的行政人才。但這問題一直未能得到很好的解決。對這件事情,柳宗元倒接觸到一些實質問題,他在《送崔子符罷舉詩序》一文中說:

世有病進士科者,思易以孝悌經術兵農,曰:“庶幾厚於俗,而國得以為理乎?”柳子曰:“否。以今世尚進士,故凡天下家推其良,公卿大夫之名子弟、國之秀民舉歸之。且而更其科,以為得異人乎?無也。唯其所尚文學,移而從之,尚之以孝悌,孝悌猶是人也;尚之以經術,經術猶是人也。雖兵與農皆然。”(《柳宗元集》卷二十三)

柳宗元看到,在這樣的社會中,不管考試的內容有何變化,考試的對象總不過是這些讀書人,朝廷所尚者是什麼,他們的趨向就是什麼,不會有實質性的變更。唐代所試詩賦,題目的範圍還是比較寬的,不完全從儒家的經書中出題,思想的限製還不是那麼嚴格。北宋自王安石熙寧變法以後,以經義代詩賦,應當說是前進了一步,但是同樣脫離現實。蘇軾說:

自文章而言,則策論為有用,詩賦為無益。自政事言之,則策論、詩賦均為無用。雖知其無用,然自祖宗以來莫之廢者,以為設科取士,不過如此而已……自唐至今,以詩賦為名臣者不可勝數,何負天下而必欲廢之?(《議學校貢舉狀》,《東坡奏議集》卷一)

王安石針對蘇軾的意見,反駁道:

若謂此科嚐多得人,自緣仕進別無他路,其間不容無賢。若謂科法已善,則未也。今以少壯時正當講求天下正理,乃閉門學作詩賦,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習。此乃科法敗壞人才,致不如古。(載《文獻通考》卷三十一《選舉考》四)

王安石的議論應當說比蘇軾更具有合理性,但從實踐來看,在封建社會中,無論考詩賦,或考經義、策論,都不能解決選拔真才實學問題。考策論、經義的結果,自明以後即逐步衍化為八股製藝,即是一例。唐代的科舉試,是中國封建時代科舉製的初期階段,它有著後世不可能具備的進步作用,也有其自身發展階段中不可避免的弊病或漏洞。到宋代,科舉製在各方麵則更為完備,明清時期在製度實施方麵又更為嚴密,但它們已失去唐代的那種特有的光彩和吸引人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