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進士試與文學風氣(3 / 3)

十年常苦學,一上謬成名。擢第未為貴,賀親方始榮。時輩六七人,送我出帝城。軒車動行色,絲管舉離聲。得意減別恨,半酣輕遠程。翩翩馬蹄疾,春日歸鄉程。(《白居易集》卷五)

柳宗元又有《送蕭煉登第後南歸序》(《柳宗元集》卷二十二),說“亦既升名於天官,告餘東遊”,則是及第後應吏部試合格,乃又東遊。蕭煉於貞元十二年(796)進士及第,柳宗元是貞元九年及第,柳為蕭之先輩。

中唐時,這種以詩相餞送的風氣很盛,這種風氣也往往有助於文學流派的形成。如冷朝陽大曆四年(769)登進士第,據《唐才子傳》卷四載,他歸江東省親時,“自狀元以下,一時名士大夫及詩人李嘉?、李端、韓?、錢起等,大會賦詩攀餞”。這些都是大曆十才子派、或詩風與之相近的詩人。又如李餘長慶三年(823)及第後還蜀(《唐詩紀事》卷四十六),以詩相送的有張籍、朱慶餘、姚合、賈島等,他們的詩風也有某種程度的相接近。

這種風尚,盛唐時已有,但還不算太多(如岑參有《送薛彥偉擢第東都覲省》、《送蒲秀才擢第歸蜀》、《送許子擢第歸江寧拜親因寄王大昌齡》、《送薛播擢第歸河東》等),大盛於中唐(如錢起一人就有:《送李四擢第歸覲省》、《送虞說擢第東遊》、《送褚十二澡擢第歸吳覲省》、《送揚?擢第遊江南》、《送李棲桐道舉擢第還鄉省詩》、《送虞說擢第南歸覲省》、《送陸贄擢第還蘇州》、《送鄭巨及第後歸覲》、《送冷朝陽擢第後歸金陵》、《送張參及第還家》等作),至晚唐仍沿而不衰,如趙嘏《李先輩擢第東歸有贈送》(《全唐詩》卷五四九),劉駕《送友人擢第東歸》、《送友人登第東歸》(《全唐詩》卷五八五),無可《送邵錫及第歸湖州》(《全唐詩》卷五八八),張喬《送友人及第歸江南》、《送許棠及第歸宣州》(《全唐詩》卷六三八)、《送友人及第歸海東》(《全唐詩》卷六三九),方幹《送李恬及第後還貝州》(《全唐詩》卷六四九),殷文圭《寄賀杜荀鶴及第》(《全唐詩》卷七?七),曹鬆《送邵安石及第歸連州覲省》(《全唐詩》卷七一六),杜荀鶴《送賓貢登第後歸海東》(《唐風集》卷上),等。在這些作品中,有些句子在景色描寫上頗有一定的新意,如:

有寺山皆遍,無家水不通。湖聲蓮葉雨,野氣稻花風。(張籍《送朱慶餘及第歸越》,《張籍詩集》卷二)

思親盧橘熟,帶雨客帆輕。夜火臨津驛,晨鍾隔浦城。(錢起《送陸贄擢第還蘇州》,《錢考功集》卷五)

落日澄江烏榜外,秋風疏柳白門前。橋通小市家林近,山帶平湖野寺連。(韓?《送冷朝陽還上元》,《全唐詩》卷二四五)

唐人以科舉為題材的詩篇,還是以寫落第的作品為最好,這包括兩方麵的內容,一是對自己久舉不第的感歎,二是對別人不第失意的慰藉。康駢《劇談錄》卷下《元相國謁李賀》一節,曾說到唐代“自大中、鹹通之後,每歲試春官者千餘人,其間章句有聞,??不絕”者,舉了不少人,但這些人“皆苦心文章,厄於一第”。就是說,雖有文采,但未能進士及第的,大有人在。宋代初年人錢易《南部新書》丁卷曾舉出一個名叫嚴惲的,與杜牧交友,善為詩,其詩曾得到皮日休、陸龜蒙的賞愛。嚴惲有一首《落花》詩:

春光冉冉歸何處,更向花前把一杯。盡日問花花不語,為誰零落為誰開?

相傳為歐陽修所作的《蝶戀花》詞“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在遣字造句上顯然是受到這首詩的啟發的。杜牧有一首《和嚴惲秀才落花》:“共惜流年留不得,且環流水醉流杯。無情紅豔年年盛,不恨凋零卻恨開。”(《全唐詩》卷五二四)比嚴惲的原作要遜色多了。但嚴惲卻是“七上不第,卒於吳中”,幾致湮沒無聞。無怪皮日休感歎道:“江湖間多美材,士君子苟樂退而有文才者,死無不為時惜,可勝言耶!”(《傷嚴子重序》,見《唐詩紀事》卷六十六引。子重為嚴惲字)每年應進士試而來長安的,總有千人左右,所取者不過二三十人,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是落第的。《通典》卷十五《選舉》就說過:“其進士大抵千人,得第者百一二,明經倍之,得第者十一二。”可見中唐以前就已如此。有些人可能考了幾次後終歸考上,多數人則是考了一輩子而未能及第,有些名人也曾經曆過久困舉場的境遇。駱賓王《夏日遊德州贈高四》詩自序說:“仆少負不薦,長逾虛誕,讀書頗存涉獵,學劍不待窮工。進不能矯翰龍雲,退不能棲神豹霧,撫循諸己,深覺勞生。而太夫人在堂,義須捧檄,因仰長安而就日,赴帝鄉以望雲,雖文缺三冬,而書勞十上。嗟乎!入門自媚,誰相謂言,致使君門隔於九重,中堂遠於千裏。”(陳熙晉《駱臨海集箋注》卷一)大約駱賓王早年也曾從事於科試,但終未能如願,後來終於放棄科舉,而為道王府屬(參陳熙晉《續補唐書駱侍禦傳》)。岑參於天寶三載(744)進士及第,在這之前也有過多次失利,他的《感舊賦》說:“我從東山,獻書西周,出入二郡,蹉跎十秋。”(《岑參集校注》卷五)他的《戲題關門》詩就是科場失意後所作:“來亦一布衣,去亦一布衣。羞見關城吏,還從舊道歸。”(同上卷一)初盛唐如此,中晚唐則更是如此。如大家知道的韓愈“四舉於禮部乃一得,三選於吏部卒無成”;李商隱“凡為進士者五年,始為故賈相國所憎;明年,病不試;又明年,複為今崔宣州所不取”(《上崔華州書》,《樊南文集詳注》卷八)。我們從有些詩人的詠歎中,可以看出紛亂的年代提供給士子的是一個多麼艱辛的環境,他們個人的不幸遭遇有著時代的深刻烙印,如:

出關愁暮一沾裳,滿野蓬生古戰場。孤村樹色昏殘雨,遠寺鍾聲帶夕陽。(盧綸《與從弟瑾同下第後出送言別》,《全唐詩》卷二七六)

寂寞過朝昏,沉憂豈易論。有時空卜命,無事可酬恩……醉裏因多感,愁中欲強言。花林逢廢井,戰地識荒園。悵別臨晴野,悲春上古原。(盧綸《落第後歸山下舊居留別劉起居昆季》,同上)

不遂青雲望,愁看黃鳥飛。梨花度寒食,客子未春衣。世事隨時變,交情與我違。空餘主人柳,相見卻依依。(錢起《下第題長安客舍》,《錢考功集》卷四)

十載驅馳倦荷鋤,三年生計鬢蕭疏。辛勤幾逐英雄後,乙榜猶然姓氏虛。欲射狼星把弓箭,休將螢火讀詩書。身賤自慚貧骨相,朗嘯東歸學釣魚。(殷堯藩《下第東歸作》,《全唐詩》卷四九二)

送下第的舉子,大多是慰藉勸勉,如柳宗元《送嚴公貺下第歸興元覲省詩序》:“嚴氏之子有公貺者,退自有司,踵門而告柳氏曰:‘吾獻藝不售於儀曹(指禮部――引者)之賈,貨不中度,敢逃其咎。詰朝將行,願聞所以去我者,其可乎哉?’餘諭之曰……?謙如此,其何患乎賈之不售而自薄哉!於是文行之達,若高陽齊據者,偕賦命餘序引。”(《柳宗元集》卷二十三)又《送元秀才下第東歸序》:“餘聞其欲退家殷墟,修誌增藝,懼其沈鬱傷氣,懷憤而不達,乃往送而諭焉。”(同上)柳宗元的這兩篇序,是當時較典型的送人下第的寫作格局,即以同情的筆調勸慰舉子,希望他們修誌增藝,再來應試,語氣溫潤和婉,下筆中正?達。當然,也是有“變體”的,最出名的就是韓愈的那篇《送董邵南序》,一開始,就以迅疾錯落的文筆給人以不凡的感覺: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誌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鬱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四)

中唐以後,應舉者多,而所取名額有限,這大多數讀書人的出路,是社會的一個大問題。當時士人之應各地藩鎮辟召,以在其幕府供職,是普遍的現象。在藩鎮與中央政府存在矛盾的情況下,大批士人為藩鎮所用,對唐朝廷來說,也就是日益嚴重的“人才外流”的問題。尤其是河北三鎮,自安史亂後,長期割據,自立製度,隱然與唐朝中央政府分庭抗禮。不少失意的士人投奔到河北三鎮任職,就逐漸對唐朝廷產生離心力。相傳詩人李益到幽州後所作詩,就有類似心情的表露(此點可參譚優學《李益行年考》,載《唐詩人行年考》中)。韓愈的《送董邵南序》,行文雖短,但他提出了當時社會的一個嚴重問題,揭出河北藩鎮對於知識分子的吸引力,以及知識分子與這些地方政權相“合”以後所可能引起的後果。這是一個大問題。這篇短序,因其包蘊豐富的時代意義及雄奇的氣勢,而聞名於世。

唐代也有不少送人下第的好詩,這裏舉出兩首。一是李賀《送沈亞之歌》,其自序說:“文人沈亞之,元和七年,以書不中第,返歸於吳江。吾悲其行,無餞酒以勞,又感沈之勤請,乃歌一解以送之。”詩雲:

吳興才人怨春風,桃李滿陌千裏紅。紫絲竹斷驄馬小,家住錢塘東複東。白藤交穿織書笈,短策齊裁如梵夾。雄光寶礦獻春卿,煙底驀波乘一葉。春卿拾才白日下,擲置黃金解龍馬。攜笈歸江重入門,勞勞誰是憐君者!吾聞壯夫重心骨,古人三走無摧?。請君待旦事長鞭,他日還轅及秋律。(《李長吉歌詩彙解》卷一)

另一是劉商的《姑蘇懷古送秀才下第歸江南》,詩為七古,前半篇寫吳國之興亡,而歸結於“可憐荒堞晚溟?,麋鹿呦呦繞遺址”,之後即敘送人下第而歸:

君懷逸氣歸東吳,吟犯日月遊姑蘇。興來下筆倒奇景,瑤盤迸灑蛟人珠。大鵬矯翼翻雲衢,嵩華霽後淩天孤。海潮秋打羅刹石,月魄夜當彭蠡湖。有時凝思家虛無,霓幢仿佛遊仙都。琳琅暗戛玉華殿,天香靜嫋金芙蕖。君聲日下聞來久,清贍何人敢敵手。我逃名跡遁西林,不得灞陵傾別酒。莫使五湖為隱淪,年年三十升仙人。(《全唐詩》卷三?三)

李賀寫上述詩時是二十三歲,沈亞之也不過二十幾歲,兩人雖都有落第的感歎,但畢竟還都年輕。賀詩色澤鮮豔,光采照人,於不平的寄慨中仍不失對前途的展望。劉商是以擬蔡琰的《胡笳十八拍》而著稱的,同時人武元衡序其文集,稱他的詩如“珠玉綴錯,清泠自飄”,又說他的歌行“皆思入?冥,勢含飛動”(《劉商郎中集序》,《全唐文》卷五三一)。這幾句評語用在這首送人詩上也是合適的。此詩緬懷往跡,勸勉下第東歸的秀才要開闊胸襟,從曆史的興衰變動和大自然的奇觀逸景中吸取振奮的力量。

中晚唐時,這類題材也還有寫得好的詩句,如“堰水靜連堤樹綠,村橋時映野花紅”(朱慶餘《送崔約下第歸淮南覲省》,《全唐詩》卷五一四);“鳥啼寒食雨,花落暮春風”(姚合《送馬戴下第客遊》,《姚少監詩集》卷二);“雲峰天外出,江色草中明”(薛能《送進士許棠下第東歸》,《全唐詩》卷五五八),等等。但我們在這裏可以發現一種文學現象,就是同時寫落第,無論自詠還是送人,盛唐與中晚,氣勢、情調都有迥別。不妨舉幾個例子來看。如岑參有一首《送費子歸武昌》詩(《岑參集校注》卷一),李嘉言先生《岑詩係年》謂當作於天寶八載(749)。這位費生“離家十年恒在邊”,功名上不得意,今將歸武昌故園,岑參同情其坎坷的遭遇,但仍勸其仕進。詩的後半篇寫道:

吾觀費子毛骨秀,廣眉大口仍赤髭;看君失路尚如此,人生貴賤那得知!高秋八月歸南楚,東門一壺聊出祖。路指鳳凰山北路,衣沾鸚鵡洲邊雨。莫歎蹉跎白發新,應須守道勿羞貧。男兒何必戀妻子,莫向江村老卻人!

此詩慨慷激昂,讀之使人振奮。就以一向被稱為田園詩派的王、孟來說,其送人下第詩如:

疾風吹征帆,倏爾向空沒。千裏去俄頃,三江坐超忽。向來共歡娛,日夕成楚越。落羽更紛飛,誰能不驚骨。(孟浩然《送從弟邕下第後歸會稽》,《孟浩然集》卷一)

憐君不得意,況複柳條春。為客黃金盡,還家白發新。五湖三畝宅,萬裏一歸人。知禰不得薦,羞為獻納臣。(王維《送丘為落第歸》,《王右丞集箋注》卷八)

這兩首詩意境明遠,詞采清麗,詩中表達了友情的深摯,使人感到詩人對現實世界執著的追求。

對自己不第的詠歎,我們試來看高適的《別韋參軍》:

二十解書劍,西遊長安城。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國風衝融邁三五,朝廷歡樂彌寰宇。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幹明主。歸來洛陽無負郭,東過梁宋非吾土。兔苑為農歲不登,雁池垂釣心長苦。世人向我同眾人,唯君於我最相親。且喜百年有交態,未嚐一日辭家貧。彈棋擊築白日晚,縱酒高歌楊柳春。高歌未盡分散去,使我惆悵驚心神。丈夫不作兒女別,臨歧涕淚沾衣巾。(劉開揚《高適詩集編年箋注》頁一?)

這詩是高適早年未第時作,激憤之情溢於篇章,但作者把個人的失意與對社會政治的抨擊結合起來,因此視野較闊大,歸結於“丈夫不作兒女別”,使人回腸蕩氣,清剛激越之氣躍然紙上。

另有王維的《不遇詠》:

北闕獻書?不報,南山種田時不登。百人會中身不預,五侯門前心不能。身投河朔飲君酒,家在茂陵平安否。且共登山複臨水,莫問春風動楊柳。今人作人多自私,我心不說君應知。濟人然後拂衣去,肯作徒爾一男兒!(《王右丞集箋注》卷六)

王維個人的仕途是比較順利的,這首《不遇詠》以第一人稱寫出,雖然有失意的話,但理想是明朗而堅定的,氣度是磊落不凡的。

我們讀了這些詩,再回過頭來讀中晚唐的同類題材的篇什,就會強烈感覺到詩人們的那種愁苦之音和蕭索之情。如錢起《送鄔三落第還鄉》(《錢考功集》卷三),一開始說:“郢客文章絕世稀,常嗟時命與心違。十年失路誰知己,千裏思親獨遠歸。”把一個孤獨者的形象提供給讀者,這個孤獨者把自己放在與現實社會對立的地位,卻缺乏足夠的勇氣與之抗爭。詩篇的最後二句說:“名宦無媒自古遲,窮途此別不堪悲。”我們隻感到作者與孤獨者都陷入無希望的境地,苦於不能自拔。又如李頻《送友人下第歸越》,有這樣的四句:

山陰何處去,草際片帆通。雨色春愁裏,潮聲曉夢中。(《全唐詩》卷五八七)

江南秀麗的自然景色已經吸引不了詩人和他的友人,他們整個兒已被沉浸在落第的悲哀中,隨著雨勢和潮聲,春愁在曉夢中縈繞。又如羅隱《送顧雲下第》,詩中說:

年深旅舍衣裳弊,潮打村田活計貧。百歲都來多幾日,不堪相別又傷春。(《甲乙集》卷九)

這裏,詩人感歎顧雲的久舉不第,竟認為活著也沒有多大意義了。我們所舉的這三個例子,作者還都是中晚唐時較為優秀的詩人,他們都寫過較有現實內容的、藝術上有一定特色的作品。但即使是那個時代的值得稱道的詩人,他們作品的基調也還是那樣的低沉,這就更能說明問題,那就是,這不完全是作家個人的風格和才力的問題,而是時代的主旋律已經改變,紛亂破敗的社會,使得即使有才能的作家也不能超越時代而奏出高亢的樂章。通過比較,可以見出時代風尚的差異給予文學風氣的迥別。這都有助於我們對整個唐詩作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