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唐詩人姚合在《送喻鳧校書歸毗陵》詩中說:
闕下科名出,鄉中賦籍除。(《姚少監詩集》卷一)
這裏牽涉到科舉及第以後,文人享有的特權問題。
唐代前期實行租庸調法,後期實行兩稅法。關於租庸調法和兩稅法的性質以及實施情況,屬於專門研究的範圍,這裏不作詳論。簡略說來,就是,凡是有戶籍的農戶及有土地的人丁,或者出錢,或者出人,都有對封建國家負擔賦役的義務;但如果做了官,或上代有過功名,就可以按規定免去這種義務,而把負擔轉嫁到廣大勞動者身上。根據唐朝的法令,凡是科舉及第,其本人或全家就可以免除賦役。如穆宗《南郊改元德音》中說:
將欲化人,必先興學,苟升名於俊造,宜甄異於鄉閭。各委刺史、縣令招延儒學,明加訓誘,名登科第,即免征役。(《全唐文》卷六十六)
在這之後,敬宗時又重申前令:
天下諸色人中,有能經通一經、堪為師法者,委國子祭酒訪擇,具以名聞奏。天下州縣,各委刺史、縣令,招延儒學,明加訓誘,名登科第,即免征役。(《寶曆元年正月南郊赦文》,《唐大詔令集》卷七?)
這兩道由中央朝廷頒布的命令,都明確規定,隻要科舉及第,就可以免除征役;這所謂征役,也就是差役。
這是唐代中期的法令,那麼在這之前怎樣呢?在正式的公文中還沒有發現同樣的記載,但我們可以找到一些旁證。如韓愈《上宰相書》,說自己“名不著於農工商賈之版”(《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三),也就是可以不同於老百姓,已能免除賦役的負擔。韓愈是貞元八年(792)登進士第的,進士登第後連續考了三次博學宏詞科,都未中第,所謂“四舉於禮部乃一得,三選於吏部卒無成”,因此於貞元十一年(795)乃有這一《上宰相書》。這是在穆宗的《南郊改元德音》之前二十多年。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唐代詔令是不全的,由韓愈的例子,可以推想貞元或貞元之前,凡科舉及第即可享有免除賦役的特權。
《唐大詔令集》卷七十二還載有僖宗《乾符二年(875)南郊赦》,其中說:
州縣除前資寄往、實是衣冠之外,便各將攝官文牒及軍職賂遺,全免科差,多是豪富之家,至若貧下。準會昌中赦,家有進士及第,方免差役,其餘隻庇一身。就中江南富人多,一武官便庇一戶,致使貧者更加流亡,從今後並依百姓,一例差遣。
這裏說“準會昌中赦”,徐鬆《登科記考》卷二十二據《新唐書》武宗本紀會昌元年“正月辛巳,有事南郊,大赦,改元”的記載,說“疑為此年赦書節文”。但查《全唐文》卷七十八有武宗《加尊號後郊天赦文》,題下注為“會昌五年正月初”,文意即乾符二年赦文所指,其中說:
或本州百姓子弟,才沾一官,及官滿後,移住鄰州,每於諸軍諸使假職,便稱衣冠戶,廣置資產,輸稅全輕,便免諸色差役。其本鄉家業漸自典賣,以破戶籍,所以正稅百姓日減,州縣色役漸少。從今已後,江淮百姓,非前進士及登科有名聞者,縱因官罷職,居別州寄住,亦不稱為衣冠戶,其差科色役並同當處百姓流例處分。
由此,則乾符二年所說的“準會昌中赦”,當是這道會昌五年正月的赦文,而不是已經佚去的會昌元年正月的赦文。會昌五年和乾符二年的赦文,都牽涉到地主階級內部的矛盾(逃避賦役及影占戶口),這裏不加論列。另外,唐末人楊夔《複宮闕後上執政書》,曆數晚唐時的種種弊政,說:
蓋僑寓州縣者,或稱前賢,或稱衣冠,既是寄住,例無徭役。且敕有進士及第,許免一門差徭,其餘雜科,止於免一身而已。(《全唐文》卷八六六)
韓國磐先生《科舉製和衣冠戶》一文,曾據這些材料,說“科舉出身者,尤其是進士科出身者才能合戶享受免去差役的特權”。
另外,五代時張允曾奏請停止童子科的考試,說:“童子每當就試,止在念書背經,則雖似精詳,對卷則不能讀誦,及成名貢院,身返故鄉,但刻日以除官,更無心而習業,濫蠲徭役,虛占官名。”(《請罷童子科奏》,《全唐文》卷八五五)童子科在科舉的項目中是排列在末等的,規定年不滿十歲的孩童方許應試,考試時正如張允奏中所說,隻不過是“念書背經”,對照書本有時就連字也不認得。但即使如此,童子科及第,還是能蠲免徭役,則其他科目當更是如此。
這就是說,一個文人,隻要經禮部試及第,即使還沒有通過吏部試,也即還未取得官職,已經和一般老百姓不同,他可以免除差役征徭,享有政治上、經濟上一定的特權。姚合的“闕下科名出,鄉中賦籍除”二句詩,寫出了文人們所以向往科第的實際物質利益所在。而且,有時詩作得好,有一定的文名,雖未登第,也可以作為特例,免去差役的。《唐摭言》記載任濤:“豫章筠川人也,詩名早著。有‘露團沙鶴起,人臥釣船流’,他皆仿此。數舉敗於垂成。李常侍?廉察江西,特與放鄉裏之役,盲俗互有論列。?判曰:‘江西境內,凡為詩得及濤者,即與放色役,不止一任濤耳。’”(卷十《海敘不遇》)任濤是憑他的文學才能而受到優顧的,這也進一步說明了科舉得第者免去鄉裏之役更是當然之事,各科皆然,不獨進士,當然進士是更能享受到特權的(即全家都免差役)。
進士及第既能享受一定的特權,同時它又有優越於其他科目的升遷機會,於是更成為中唐以後士人注目的所在。譬如憲、穆時人李肇就說:“進士為時所尚久矣。是故俊?實集其中,由此出者,終身為聞人。”(《國史補》卷下)。敬宗開成元年(836)十月,中書門下奏,說到進士科時,說“台閣清選,莫不由茲”(《唐會要》卷七十六《貢舉中?進士》)。晚唐人李綽,又說當時人的議論,把進士登第比喻為“遷鶯”,即是用《詩經》的《伐木》詩典故:“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穀,遷於喬木。”(《尚書故實》)再加上最高統治者的倡導,地方節鎮的重視,進士的地位,在社會一般人的心目中,已經有“白衣公卿”之稱。
讓我們舉一些具體的例子,來說明唐代那種馳逐於科場、爭名於進士的社會風尚。
《劉賓客嘉話錄》中有一則記載:
苗給事子?應舉次,而給事以中風語澀,而心中至切。臨試,又疾亟。?乃為狀,請許入試否。給事猶能把筆,淡墨為書曰:“入!入!”其父子之情切如此。
此事又見於《太平廣記》卷一八?,及宋王讜《唐語林》卷四。既然托之於劉禹錫所述,當有一定的事實根據。作為文學性的隨筆,這寥寥數語,描摹世態人情,也非常傳神。這裏的苗給事,名粲。苗粲的父親苗晉卿,唐玄宗天寶年間做過吏部侍郎,職掌考銓,後來在肅宗、代宗朝又做過幾任宰相,是個老練世故的官僚。苗粲的官沒有做得像他父親那樣發達,但給事中的職位已經不低,他又曾被任為吏部侍郎、知銓事。他在德宗時頗有實權,那時曾有宰相之望的戶部尚書裴延齡,為了想給兒子謀得一個官職,還曾經走過苗粲的門路。這樣一個官僚世家出身的、在官場中混了多年的人,當然懂得科舉入仕是何等的事關緊要,因此即使得了中風病,連話也說不出來,但一聽說兒子要進考,就急忙叫人給他一枝筆,淡墨寫了兩個“入”字。而這位兒子,也顧不得侍奉病情緊急、隨時可能出事的老父親,趕緊入闈應試。這種情況使我們想到了《儒林外史》中描寫的嚴監生,他臨死前連燈盞裏點了兩根燈草也覺得費油,舍不得,但又說不出話,伸著兩個指頭,不肯斷氣。《儒林外史》所寫的嚴監生,和《劉賓客嘉話錄》所記的苗粲父子,都是具有時代特征的典型人物。
苗粲父子的思想和行動,必須放在唐代(特別是中唐以後)的社會環境中加以考察,其時代意義才能認識得更加清楚。這裏,我們自然地會再一次想起韓愈的話:“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進者幾希矣。”“方聞國家之仕進者,必舉於州縣,然後升於禮部吏部,試之以繡繪雕琢之文,考之以聲勢之逆順,章句之短長,中其程式者,然後得從下士之列。雖有化俗之方,安邊之畫,不由是而稍進,萬不有一得焉。”(《上宰相書》,《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三)韓愈的這幾句話,確實道出了一個現實,這個現實就是他那一時代不少地主階級文人所謀求的道路。這也使我們想起《儒林外史》中描寫的馬二先生。馬二先生也有一番高論,他在酒醉飯飽之餘,憑他所能達到的那一點知識水平和推理能力,曆數了從孔夫子到“本朝”的舉業沿革,說:
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如孔子隻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
他又畫龍點睛地說:
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哪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這一席話,說得聽者蘧公孫如夢方醒。為什麼呢?因為酸腐而不失誠篤的馬二先生講的確實是那時的現實。韓愈說的和馬二先生說的,具體內容不同,但都是當時現實生活的反映。以唐代而論,如果單純從數量上來看,那麼由科舉入仕,比起門蔭入仕和以雜色入流,以及藩鎮辟召等等,還隻占少數,但科舉入仕的社會影響遠非其他入仕途徑所能及,尤其是開元、天寶以後,進士出身擔任中央要職的比重日益增大。中唐時人趙□作《李奕登科記序》,敘述進士登第後的情況,就說:“於是獻藝輸能、擅場中的者,榜第揭出,萬人觀之,未浹旬而名達四方矣。近者佐使外藩,司言中禁,彈冠憲府,起草粉闈,由此與能,十恒七八。至於登台階、參密命者,亦繁有徒。所謂選才接爵之高科,求仕濫觴之捷徑也。”(《文苑英華》卷七三七)。唐代初期一些高門大族,他們承襲北朝和梁陳餘風,以門第禮法自高,還可以通過門蔭讓其子孫襲爵,因此對科舉還不以為意。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經過幾十年的政治風波,又隨著封建土地所有製的逐漸演變,任何地主已不能世代保有其土地,政治地位也由於土地所有權的不斷轉移,而不斷地更迭,“諸達官身亡以後,子孫既少覆蔭,多至貧寒”(《舊唐書》卷九十六《姚崇傳》)。這就使他們也轉而謀求從科舉中取得發展。譬如大家都知道的盛唐詩人岑參,他的曾祖岑文本,太宗時宰相,伯祖岑長倩,高宗時宰相,堂伯父岑羲,睿宗時宰相。岑參在《感舊賦》的自序中就說“國家六葉,吾門三相”。這樣一個出身,如果放在六朝,毫無問題,是能“平流進取,坐致公卿”的。但在唐代卻不行了,經過幾次波折,到岑參一代,已經“世業淪替”,不得不感歎“昔一何榮矣,今一何衰矣”。這就迫使他走科舉入仕的道路。但偏偏又累考不中,他在《至大梁卻寄匡城主人》一詩中,悲歎自己的不遇,幾乎動了斷絕進取的念頭:“一從棄魚釣,十載幹明主。無由謁天階,卻欲歸滄浪。”應當說,岑參的遭遇,在初盛唐時是有相當代表性的。唐末五代時人王定保曾經帶有總結性地說:“三百年來,科第之設,草澤望之起家,簪紱望之繼世。孤寒失之,其族餒矣;世祿失之,其族絕矣。”(《唐摭言》卷九《好及第惡登科》條)由此可見,科舉製度的發展,使得爭取科舉及第成為獲得政治地位或保持世襲門第的重要途徑。
中唐詩人王建在一首送人應科舉試的詩中說:
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送薛蔓應舉》,《王建詩集》卷四)
稍後,與韓愈同榜登第、受到韓愈器重的散文家歐陽詹,在一封書信中說:
慰上下之望,在乎早成名,早歸寧。(《與王式書》,《歐陽行周文集》卷八)
晚唐詩人李頻說得更為明白:
一第知何日,全家待此身。(《長安感懷》,《全唐詩》卷五八九)
唐朝士人為什麼久試不第,但仍然孜孜白首,至於不休,杜甫在長安,“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而仍鍥而不舍,似都可以從這種時代氣氛中得到解釋。
唐人有所謂“五十少進士”的說法,意謂五十歲進士及第,還算年少。這絕不是誇張的話。《國史補》說,由於從進士出身者多成為名人,“故爭名常切”(卷下),這就增加了登第的艱難。詩人元結於天寶十三載(754)進士登第,這時元結已三十五歲,但他自己還說是“方年少”(《文編》自序)。中唐時,崔元翰年五十始舉進士(《舊唐書?於邵傳》)。《唐摭言》還記載一崔某者,累舉進士不第,其外兄鎮南海,勸他放棄考進士,“以他途入仕”,但他死活不肯,年老龍鍾,又出入於場屋者十多年,才算中了第(《唐摭言》卷四《節操》)。其他像晚唐詩人曹鬆及王希羽等,都是七十多歲才考中的(見《唐摭言》卷八《放誌》)。又如像李?,初名虯,將赴舉時,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的名字上加了一畫,成為“虱”字。醒來一想:“虱者?也。”索性改了名,圖個吉利,據說那年果然登了第(尉遲樞《南楚新聞》)。寫讀書人因切盼科舉及第而產生這種愚妄可笑的想法,真可以說是婉而多諷。
二
對於名利場中人的挖苦和諷刺,還可見之於托名溫庭筠所作的《幹□子》中的一則故事:
貞元中,蕭?新及第時,國醫王彥伯住太平裏,與給事鄭雲逵比舍。忽患寒熱,詣彥伯求診候,誤入雲逵第。會候門人他適,雲逵立於中門,?首趨曰:“某前及第,有期集之役,忽患……”具說其狀。逵延坐,為診其臂,曰:“據脈候,是心家熱風。雲逵姓鄭,若覓國醫王彥伯,東鄰是也。”?赧然而去。(《蕭?》)
這裏的幾個人物,曆史上都是實有其人的。蕭?確實是貞元中進士及第,穆宗時當過宰相,在強藩擅命的中唐時代,他一再主張削兵,是一個缺乏見識、無所作為的官僚。這裏鄭雲逵說他“是心家熱風”,是暗諷他的所謂寒熱乃由躁進所致,觸及蕭?的心病,故爾“赧然而去”。這可能出於小說家的隨手拈合,但寫新科進士的心理是十分真切的。另外,我們還可以舉出晚唐詩人許棠自己的話來作印證。據南唐人劉崇遠《金華子雜編》卷下載:
許棠常言於人曰:往者年漸衰暮,行卷達官門下,身疲且重,上馬極難。自喜一第以來,筋骨輕健,攬轡升降,愈於少年時。則知一名能療身心之疾,真人世孤進之還丹也。
據《唐才子傳》(卷九),許棠於鹹通十二年(871)登進士第,年已五十歲。可見也是累困於科場的人物,每年到達官貴人門下行卷趨候,其奔走困乏與焦躁不安是可以想見的,而一旦得第,雖已到知命之年,卻是“筋骨輕健”,登車上馬,感到比年輕時還靈活了。這使我們想起許渾詠歎及第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