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進士試與社會風氣(2 / 3)

世間得意是春風,散誕經過觸處通。細搖柳臉牽長帶,慢撼桃株舞碎紅……(《及第後春情》)

長期的失意與壓抑,一旦中第,精神上的振奮與衝動會給人以異常的刺激,吳敬梓《儒林外史》所描寫的周進與範進,就是這樣的,我們從唐人的詩文中也看到了類似的情況,這都使我們增進對中國古代社會風尚和文人生活的認識。

又譬如曹鄴,這位來自水清山秀之鄉的桂林陽朔詩人,寫他久舉不第的貧困處境和痛苦心情,說:“一辭桂嶺猿,九泣東門月。年年孟春時,看花不如雪。僻居城南隅,顏予須泣血。沉埋若九泉,誰肯開口說。”(《成名後獻恩門》)這是他登第後的回顧,真有如像韓愈所說的,“當時行之不覺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當痛之時,不知何能自處也”(《與李翱書》)。曹鄴後來寫得第後情緒的細膩變化,也頗有意思,如寫他出門:――

匆匆出九衢,僮仆顏色異。故衣未及換,尚有去年淚。晴陽照花陰,落絮浮野翠。對酒時忽驚,猶疑夢中事。(《杏園即席上同年》)

這種喜極而疑,是對長期失意而造成的抑鬱的精神世界的精細刻畫。中唐時詩人姚合,及第後,半夜驚起,猶疑似在夢中。

夜睡常驚起,春光屬野人。新銜添一字,舊友遜前途。喜過還疑夢,狂來不似儒……(《及第後中夜書事》,《姚少監詩集》卷六)

而韓?,則更以其清俊的文筆,寫及第新進士喜赴期集的灑脫舉止:

輕寒著背雨淒淒,九陌無塵未有泥。還是平時舊滋味,漫垂鞭袖過街西。(《初赴期集》,《玉山樵人集》)

正因為進士及第得來不易,因此凡舉子得能及第者,必有各種慶宴,這在本書論進士的曲江、杏園等宴集時已經作過介紹。當時把朋僚的這種慰賀,有叫做燒尾的。唐時的燒尾一詞,有好幾種解釋,據宋人葉夢得的《石林燕語》所記,則謂:“《唐書》言大臣初拜官,獻食天子,名曰燒尾。蘇?為相,以食貴,百姓不足,獨不進。然唐人小說所載與此不同,乃雲士子初登科,及在官者遷除,朋僚慰賀,皆盛置酒饌音樂宴之,為燒尾。”(卷四)葉石林所謂的“唐人小說”,當是指封演的《封氏聞見記》,其書卷五有《燒尾》條:“士子初登榮進及遷除,朋僚慰賀,必盛置酒饌音樂,以展歡宴,謂之燒尾。說者謂虎變為人,惟尾不化,須為焚除,乃得成人。”封演的話是符合實際的,晚唐時黃滔在祝賀友人登第時就用了燒尾一詞:

今年春已到京華,天與吾曹雪怨嗟。甲乙中時公道複,朝廷看處主司誇。飛離海浪從燒尾,咽卻金丹定易牙。不是駕前偏落羽,錦城爭得杏園花。(《喜陳先輩(嶠)及第》,《唐黃禦史公集》卷三)

當時新及第進士的各種宴集,是頗有規模的。中唐時沈亞之在《送同年任畹歸寧序》中就寫了其中的一種:

(元和)十年,新及第進士將去都,乃大宴,朝賢卿士與來會樂,而都中樂工倡優女子皆坐,代人前讚,舞者奮袖出席,於是堂上下匏吹弦簧大奏。(《沈下賢文集》卷八)

黃滔、沈亞之寫的都是舉子登進士第的喜慶活動,他們都算是幸運兒。我們還應當看到那時舉子的大部分是落第的,由於他們是科場的失敗者,有些人考了十幾年、幾十年,可能終於無成,因此關於他們的情況,就很少記載,也就不大為人所知。如果我們要全麵研究唐代的科舉製,全麵探討唐代的文人生活,那麼較及第者要多出好幾倍的這部分士人的命運和出路,是應當加以研究的。但是這方麵的材料還不是太多,限製了我們的認識。我們隻能大略地說,有些人累舉不第,有的就應藩鎮和地方州府的辟召,作為他們的幕職;有的歸居田裏,有的漂泊各地,有的則坎坷困頓,以至貧病而死。這些情況,在前麵有關章節中曾分別有過介紹。這裏再做一些補充。

署名為穀神子所撰的《博異誌》,其中有題為《白幽求》的一篇(采自《太平廣記》卷四十六),記載道:

唐貞元十一年,秀才白幽求,頻年下第,其年失誌後,乃從新羅王子過海,於大謝公島,夜遭風,與徒侶數十人,為風所飄,南馳兩日兩夜,不知幾千萬裏。

後麵敘述白幽求在一山島上的種種遭遇,過了一段時間,重又歸還故裏。這當然是小說家言,但從這裏的描寫中,可以看到,中唐時,士人屢舉不第的,就有人飄海至外國另覓生計。這是一種情況。

另一種是做道士,有的則是做了幾年道士後又還俗經商,發了財的。如陸龜蒙《送侯道士還太白山序》中說:“侯生嚐應舉,名彤,作七言詩,甚有態度。不見十年,自雲載貢於有司,藝不中度,輒得黜齟,不與世合,去入老子法中,作道士,更名雲多,居太白山。”(《唐甫裏先生集》卷十六)這個侯彤,雖然詩作得好,但不合試官的要求,連考了十年都沒有中,最後隻得放棄科舉入仕的打算,在長安西部的太白山做一名道士,了其一生。又如《太平廣記》卷二十四《蕭靜之》:“蘭陵蕭靜之,舉進士不第。性頗好道,委書策,絕粒練氣,結廬漳水之上。十餘年而顏貌枯悴,齒發凋落。一旦引鏡而怒,因遷居鄴下,逐市人求什一之利,數年而資用豐足,乃資地葺居。”這個蕭靜之,最初是想走科第發跡的道路,但走不通,隻好做道士,但入道卻又嫌生活清苦,於是索性經商,終於發達起來。中唐以後,商業經濟十分活躍,因經商而致富的很多,唐人詩篇中描寫商人生活的富侈,氣度的豪華,是不少的。可以想見,商業的繁榮發展,當會吸引相當數量的科第失意者加入其行列,而商賈力量的增長,當然也會相應的要求政治上的出路,唐代進士出身中,有不少即是商賈之子。我們研究唐代的文學和文人生活,是不能忽視中唐以後日益興盛起來的城鄉貿易和商業流通的。

有些落第舉子則是出家為僧,如《宋高僧傳》卷二六《增忍傳》,記增忍原為儒家子,“數舉不捷”,不得已,就“頓掛儒冠,直歸釋氏”。在唐朝朝野上下佞佛成風的情況下,皈依寺院也不失為一條出路,《佛祖曆代通載》卷十六就記載僧徒對進京應試的儒生說:“選官何如選佛。”就是因為“選佛”也是一條名利之途(關於這方麵的情況,可參看李斌誠《論唐代士大夫與佛教》,《魏晉隋唐史史論集》第二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12月版)。

另外,《博異誌》中還有一篇《敬元穎》,說:“天寶中,有陳仲躬家居金陵,多金帛。仲躬好學,修詞未成,乃攜數千金,於洛陽清化裏假居一宅。”此後敘述陳仲躬於宅內井中救一女鬼,名敬元穎,得其所助,移居立德場,自後乃“文戰累勝,為大官”。陳仲躬是科舉及第者,從這篇小說中,可以看出,當時南方的一些富室,為求仕進,謀求在學業上有所長進,情願放棄故土,攜家財而移居於中原名城。可見科舉製對社會生活的影響。這條材料對於研究唐代南北的人口流動也頗有價值。

科舉的發展,使它的影響擴及於家庭生活,人們對一個人的社會地位的看法,人們的價值觀念,以及倫理觀念,都有新的變化;這應當看作是科舉製對社會風氣影響深刻化的表現。

譬如《南部新書》丁卷載:

杜羔妻劉氏,善為詩。羔屢舉不第,將至家,妻先寄詩與之曰:“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麵羞君麵,君若來時近夜來。”羔見詩,即時回去。

後麵又寫杜羔登第後,其妻又以詩招其回家。劉氏既然是“善為詩”,當是一個才女子,但這個才女卻是酸腐得厲害,在她的眼中,丈夫的才奇不奇,是以科舉的是否及第為標準的。真是無獨有偶,這不禁使人們想起了《儒林外史》中的魯小姐。《儒林外史》第十一回寫魯小姐自幼受父親的教育,把八股製藝一套弄得很熟,不想招來一個女婿蘧公孫卻是風流名士,不把舉業放在心上。家裏人見她平時“愁眉淚眼,長呼短歎”,就勸她,說這位新姑爺乃是“少年名士”,不想卻引起了她的反駁:“自古及今,幾曾看見不會中進士的人可以叫做個名士的?”魯小姐與這位劉氏,真可以說是古今雙璧,相映成趣。

如果說劉氏之羞與其夫相見,乃出於世俗之見,那麼《玉泉子》所載趙琮妻子為丈夫不第而感受到屈辱,則是因為遭到社會輿論的冷酷的壓力:

起琮妻父為鍾陵大將,琮以久隨計不第,窮悴甚,妻族益相薄,雖妻父母不能不然也。一日軍中高會,州郡請之春設者(按:此句頗費解,未知有誤字否),大將家相率列棚以觀之。其妻雖貧,不能無往,然所服故敝,眾以帷隔絕之。設方酣,廉使忽馳吏呼將,將驚且懼。既至,廉使臨軒,手持一書,笑曰:“趙琮得非君子婿乎?”曰然。乃告之,適報至,已及第矣。即授所持書,乃榜也。將遽以榜歸,呼曰:“趙郎及第矣!”妻之族即撤去帷障,相與同席,競以簪服而慶遺焉。

這裏生動地描寫了一個人及第與否,在人們的心目中,價值是怎樣的不同。久舉不第,其妻雖為節鎮大將之女,也被親族所辱,一旦榜至,則又被刮目相待。封建社會中,對於人們的身份價值與社會地位的衡量,一是看他擁有土地的多寡,二是看他官位的高低,而在一般情況下,毋寧說後者更為重要,因為對於封建社會來說,權勢通常是起主導作用的,有了權,就可以仗勢欺人,可以魚肉鄉裏,可以霸占田產,種種不法之事都可以幹出來。而從唐開始,由於實行以科舉取士,科第成為通向官僚機構的階梯,因此一個人能否在科試中獲得成功,也就是衡量這個人價值的主要標準。

譬如《太平廣記》卷一五一《孟君》篇,記道:“貞元中,有孟員外者,少時應進士舉,久不中第,將罷舉,又無所歸。托於親丈人省郎殷君宅,為殷氏賤厭,近至不容。”這位孟君,又不幸染病,丈人就索性給了他三百文錢,趕他出門。孟君後來住在一個卜相者之家,相者預言他將來必富貴,乃“又卻住殷君宅,殷氏見甚薄之,亦不留連,寄宿馬廄”。這裏可以看出唐代富紳之家的人情勢利,女婿考試不第,乃漸見厭薄,生了病,把他趕出門,又回來,就讓他住馬廄。這種新鮮的社會史料,是不容易在正史中找見的。可以想見,科場失利的文士,落魄到無以自存的地步,在唐代這個為人所豔稱的中古盛世,一定是為數不少的,這裏所寫,隻不過是其中的一角而已。

《北夢瑣言》卷四:

唐進士宇文?,雖士族子,無文藻,酷愛上科。有女及笄,真國色也,朝之令子弟求之不得。時竇?年逾耳順,方謀繼室,其兄諫議,叵有氣焰,能為人致登第。?嫁女與?,?為言之元昆,果有所獲。相國韋公說,即其中表,甚鄙之。

按照姓氏門第,宇文?當是北朝沿襲下來的士族,但在晚唐,這一門第已經淪落了,他為了要取得科舉上第,竟將其女兒嫁給七十老翁為繼室。宇文?的這一舉動,當然會受到時人的鄙視,但我們從曆史研究的角度出發,卻可以看到曆史發展的客觀進程確是冷酷無情的:舊門第的衰落,新官僚的興起,落魄的士族後代要謀取政治上的出路,不得不由科舉入仕,而要這樣做,又不得不巴結朝廷上的新貴;他們沒有別的資本,隻有出讓自己的女兒。這就是當時上層社會的群醜圖。

科舉對社會風氣的多方麵的影響,還可以從李肇《國史補》(卷下)的一則記載中看出:

李直方嚐第果實名為貢士之目者,以綠李為首,楞梨為副,櫻桃為三,甘子為四,蒲桃為五。或薦荔枝,曰:“寄舉之首。”又問:“栗如之何?”曰:“取其實事,不出八九。”始範曄以香品時輩,後侯朱虛撰《百官本草》,皆此類也。其升降異趣,直方多則而效之。

此事又見於《唐語林》卷一,《紺珠集》卷三,《類說》卷二十六,《侯鯖錄》卷一。可見引起知識階層普遍的注意。這原是一件小事,但從這種生活瑣事的記載中,可以見出科舉考試對社會生活影響的廣泛,以及引起封建士大夫們審美心理的變化,都是很有意思的。

關於唐代科舉對社會風氣、社會生活的影響,我們還可以再從避諱、相卜與倡伎等幾方麵來加以敘述。

避諱的風氣似乎是自古有之。《左傳》、《禮記》中都有避諱的記載,但作為社會風氣盛行於世,則是在南北朝時,這是與那一時期豪門大族以門第相尚、高自標置分不開的。清朝有名的考據學家及文學家趙翼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他在《陔餘叢考》中說:

六朝時最重犯諱。《南史》:謝鳳之子超宗,以劉道隆問其有鳳毛,輒走匿不敢對。後超宗謂王僧虔子慈曰:“卿書何如虔公書?”答曰:“如雞比鳳。”超宗狼狽而退,蓋各觸父諱故也。殷鈞尚永興公主,公主憎之,每召入,滿壁書其父睿名,鈞輒流涕而去。(卷三《覿麵犯諱》)

趙翼這裏講的是六朝的情況。唐朝時門閥的經濟基礎和政治地位雖然已從根本上被削弱,但門第觀念仍保留有較大的影響,所謂避家諱的風氣依然在士大夫中間嚴重地存在。對於士人來說,這種避諱的習俗,更須嚴格注意,一不小心,觸犯了私諱,就要失去成名得第的機會。南宋人洪邁記述他父親洪皓從金國出使歸來,帶回流散在燕薊一帶的舊籍,其中有一部書叫《貽子錄》,書中記載說:唐朝懿宗時有一個叫盧子期的人著有《初舉子》一書,對科舉試中應須注意的事項,記載得“細大無遺”,書中特別告誡舉子們在三場考試時,賦詩作文,要避皇帝的諱、宰相的諱,以及主考官的諱(洪邁《容齋隨筆》卷十三《貽子錄》)。《初舉子》是類似於升學考試指導一類的書,它把避諱作為科場考試時需要特別注意的問題提出來,就可見這個問題確是非同一般。讀書人一心想考試及第,有時把避諱弄到迷信可笑的地步,像《初舉子》中所舉出的事例,“士人家小子弟,忌用熨鬥時把帛,慮有拽白之嫌”。拽白就是考試時一個字也答不出,交白卷。

避諱的風氣在官場中更為盛行,如賈曾因為父名忠,就推辭不做中書舍人(《南部尚書》甲卷)。袁德師因為父名高,重陽日朋友聚會,請吃糕,他就說:“某不敢吃,請諸公破除。”(《劉賓客嘉話錄》)有一個舉進士的周瞻,去拜見宰相李德裕,在門外連續等了一個多月還未能得見。後來守門人提示周瞻說:“宰相的父親名叫吉甫,是諱‘吉’字的,而你姓周,‘周’字中就含有一個‘吉’字。因此宰相每次見到你的名片,總是要皺眉頭。”(《唐語林》卷七補遺)這種避諱的習性已到了怪癖的地步。不管這些記載可靠性如何,但可以看出唐代士大夫官僚階層中避忌家諱的風氣是何等的濃厚。隻有從這樣一種時代背景中,我們才能對韓愈為李賀所作的《諱辨》一文有具體深切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