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五年(810),李賀經過河南府試,被薦送到長安應進士試,當時就有人造輿論,說李賀父名晉肅,“晉”與“進”同音,李賀應進士試是犯了父諱。韓愈的《諱辨》說:
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辭。皇甫?曰:“若不明白,子與賀且得罪。”(《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一)
現在看來是何等的小事,在當時卻要如此鄭重的對待,如果不放在特定的曆史環境中去認識,確實是不易理解的。
唐代前期雖曾由皇帝的名義下詔,申令“二名不偏諱”,“臨文不諱”,但首先在統治階級上層,不僅保存,而且助長這種風氣。如唐玄宗任命蘇?為相,命中書舍人蕭嵩起草製書,製文中有“國之瑰寶”四字,玄宗看了,對蕭嵩說:“?,瑰之子,朕不欲斥其父名,卿為刊削之。”蕭嵩聽了後,“慚懼流汗,筆不能下者久之”(鄭處晦《明皇雜錄》卷下)。唐代考場中規定,進士入試時,如果試題中遇有家諱,“即托疾下將息狀來出,雲牒某,忽患心痛,請出試院將息”(《南部新書》丙卷)。此人本年的科試就算告吹了。但如果他隱瞞,一旦查出,則犯了清議,就會影響一輩子的前途。明了這些,就可以知道韓愈當時寫《諱辨》一文,確實需要有相當的勇氣。洪邁說:“唐人避家諱甚嚴,固有出於禮律之外者……韓文公作《諱辨》論之至切,不能解眾惑也。《舊唐史》至謂韓公此文為文章之紕謬者,則一時橫議可知也。”(《容齋隨筆》卷十一《唐人避諱》)這就是說,韓愈雖然寫了這篇《諱辨》,但仍敵不過世俗之橫議,而李賀也終於未能應進士試。
附帶說一下,唐人的這種避諱習俗在詩文創作中也有影響,據宋人說,杜甫因為父名閑,因此整個一部杜集,沒有用過一個“閑”字,宋時杜集惟獨有一聯雲:“見愁汗馬西戎逼,曾閃朱旗北鬥閑。”但據宋朝杜集的校輯專家王欽臣考證,這個“閑”字,五代時的本子原是“殷”字,是宋朝人避大宋皇帝先祖的廟諱而改換的,但他們沒有想到這卻使杜甫背了觸犯家諱的名聲。
唐人舉子向達官名卿行卷,更須注意不能觸犯對方的家諱,否則不但達不到薦引揄揚的目的,反而因此斷送了前程。如《唐摭言》卷十一《惡分疏》載:
文德中,劉子長出鎮浙西,行至江西;時陸威侍郎猶為郎吏,亦寓於此。進士褚載緘二軸投謁,誤以子長之卷麵贄於威。威覽之,連有數字犯威家諱,威因拱而矍然。載錯愕,白以大誤,尋以長箋致謝,略曰:“曹興之圖畫雖精,終慚誤筆;殷浩之矜持太過,翻達空函。”
關於這方麵的情況,本書《進士行卷與納卷》一章已有論述,這裏就不詳談了。
這種避家諱的情況,北宋初還是如此,南宋時就不那麼嚴重了。如宋王□《燕翼貽謀錄》卷四:“唐人重於避諱,國初此風尚在。劉溫叟以父名嶽,終身不聽樂,部曲避監臨家諱尤甚。”又莊季裕《雞肋編》卷下載:“紹興中,範?知鄂州,以父名?辭,不聽。”宋代的情況與唐代有很大的不同,於此也可看出。正如前引《雞肋編》所說:“二名偏諱,皆所不當避者,而唐世法乃聽之,與今條令蓋少異矣。”
看相也是唐以前就有的,漢代的嚴君平,就是名盛一時的相者,屢為後世文士所稱道。從唐代開始,科舉製興起,看相的行業得到意外的發展。我們不妨引沈括講北宋的情況來看一看:
京師賣卜者唯利舉場,時舉人占得失,取之各有術。有求目下之利者,凡有人問,皆曰必得。士人樂得所欲,競往問之。有邀以後之利者,凡有人問,悉曰不得。下第者常過十分之七,皆以謂術精而言直。後舉倍獲,有因此著名,終身饗利者。(《夢溪筆談》卷二十二)
沈括講的是北宋開封的情況,說開封賣卜者主要是做舉場的生意,卜者揣摩舉子的心理,揀其樂意聽者而答之。應當說,這種情況不是從宋開始的,唐代的長安,這種行業已經很發達了。《太平廣記》卷二六一《鄭群玉》條(據《幹□子》)雲:
唐東市鐵行,有範生,卜舉人連中成敗,每卦一縑。秀才鄭群玉短於呈試,家寄海濱,頗有生涯,獻賦之來,下視同輩,意在必取,仆馬鮮華。遂齎緡三千,並江南所出,詣範生。範喜於異禮,卦成,乃曰:“秀才萬全矣。”群玉之氣益高。比入試,又多齎珍品,烹之坐享。以至繼燭,見諸會賦,多有寫?者,乃步於庭曰:“吾今下筆,一字不得生,鐵行範生,須一打二十!”突明,竟掣白而去。
長安的東市是有名的市場,範生在市場的鐵行設座賣卜,每次一縑(唐製布帛四丈為一縑),所取不可謂低了。由此可見問卜之人必多,否則就不能維持這個價格。鄭群玉為海濱富室,精於人情世故的範生當然一眼就看穿他的底細,順著他的意思,保他“萬全”,結果這位鄭秀才卻是熬了一夜,交了白卷走出考場。與此則所記類似的,還有康駢《劇談錄》的一條記載:
開成中,有龍複本者,無目,善聽聲揣骨,每言休咎,無不必中,凡有象簡竹笏,以手撚之,必知官祿年壽。(卷上《龍待詔相笏》)
康駢風趣地說這位失明的相者,凡有象簡竹笏,必用手撚之,然後知官祿年壽,這也無非揀官僚們所樂意聽而言之罷了。因此康駢在此條之末議論說:“自鹹通、乾符以來,京國察相者殊多,言事適中者殊少。”本來這種迷信行業完全靠的是編造,但他們因時代的風氣,投合人們的心理,他們之所以能在社會上存在,也有其社會的原因。唐代的科舉考試,本身並不完密,前麵一些章節中曾經講到,科試中之及第與落第,有不少偶然因素,再加上貴族官僚的行私納賄,宦官等勢力的從中插手,情況就更加複雜。士人之能否及第,並不完全取決於本身的才學。再加上某些士人求名心切,巴望早日躋身於官場,於是卜卦之業,就有存在和發展的基礎。
這種情況,即使名人,也在所難免。如鼎鼎大名、有唯物主義思想家之稱的柳宗元,在應試前也曾在長安問過卜:
仆之始貢於京師,蓍者卦之曰:是所謂望而未睹,隱而未見,瞠乎遠而有榮者也。今茲歲在鶉首,若合於壽星,其果合乎?仆時悒然遲之,謂其誕慢怪迂,是將不然,然而僅置於懷耳,未克決而忘之也。後果依違遷就,四進而獲,卒如其言雲。噫!彼莫莫者,其有宰於人乎?不然,何其應前定若是之章明也。(《送蔡秀才下第歸覲序》,《柳宗元集》卷二十三)
柳宗元是貞元五年(789)到長安,貞元九年(793)春進士登第,考了四回,所以說“依違遷就,四進而獲”。這位蔡秀才下第歸家,柳宗元用“定數”來安慰他,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但由此也可看出,即使“俊傑廉悍”、“踔厲風發”如子厚者尚且如此,其他則更可想而知。
晚唐詩人崔塗也是“窮年羈旅”(《唐才子傳》卷九)、屢舉不第的,他有《問卜》一詩:
承家望一名,幾欲問君平。自小非無誌,何年即有成。豈能長失路,爭忍學歸耕。不擬問昭代,悠悠寄此生。(《全唐詩》卷六七九)
出身貧寒的士人,所盼者無非“承家望一名”,在多次失望的情況下,不禁起“何年即有成”之歎,問卜就是他們百無聊賴的自我慰藉罷了。
現再將科試與問卜的幾條材料抄錄於下,以備研討:
元和中,(孟)簡將試,詣日者卜之。曰:“近東門坐,即得之矣。”既入,即坐西廊。迫晚,忽得疾,鄰坐請與終篇,見其姓,即東門也,乃擢上第。(《唐詩紀事》卷四十一《孟簡》)
張曙、崔昭緯中和初同舉,相與詣日者問命。曙時自負才命藉甚,以為將來狀元,崔亦分居其下。日者殊不顧曙,第目崔曰:“將來萬全高第。”曙有慍色。日者曰:“郎君亦及第,然須待崔拜相,當此時過堂。”既而曙果不終場,昭緯首冠……後七年,昭緯為相,曙方登第,果於昭緯下過堂。(《唐詩紀事》卷六十六《張曙》)
李相國揆,以進士調集在京師,聞宣平坊王生善《易》筮,往問之。揆時持一縑晨往,生為之開卦曰:“君非文字之選乎?當得河南道一尉。”揆負才華,不宜為此,色悒忿而去。王生曰:“君無怏怏。自此數月,當為左拾遺,前事固不可涯也。”揆怒未解。生曰:“若果然,幸一枉駕。”揆以書判不中第,補汴州陳留尉,始以王生之言有征,後詣之。(《前定錄》)
近世學者注意於進士科與倡伎之關係的,據筆者所知,最早應推陳寅恪先生。陳先生在《讀鶯鶯傳》一文中說:
故真字即與仙字同義,而會真即遇仙或遊仙之謂也。又六朝人已侈談仙女杜蘭香萼綠華之世緣,流傳至於唐代,仙(女性)之一名,遂多用作妖豔婦人,或風流放誕之女道士之代稱,亦竟有以目倡伎者。其例證不遑悉舉,即就《全唐詩》卷一八(按:即中華書局整理本卷四九四――琮)所收施肩吾詩言之,如《及第後夜訪月仙子》雲:自喜尋幽夜,新當及第年。還將天上桂,來訪目中仙。及《贈仙子》雲:欲令雪貌帶紅芳,更取金瓶瀉玉漿。鳳管鶴聲來未足,懶眠秋月憶蕭郎。即是一例。而唐代進士貢舉與倡伎之密切關係,觀孫?《北裏誌》及韓?《香奩集》之類,又可證知。(《元白詩箋證稿》頁一?六)
陳先生提出了這個問題,但他對這一問題的論述並沒有展開。倡伎的問題是比較複雜的,它是剝削製度社會的產物,在這之中,女性是受害者,但倡伎製又是社會腐朽性的表現,倡伎是社會的寄生階層。應當作具體的分析。就唐代的進士舉子來說,也應當作具體分析,有些是官僚或富室的紈絝子弟,他們來到長安,尋花問柳,無非是狎客之流,僅把淪落在伎院中的女子當作玩物,如那個憑借宦官仇士良的權勢取得狀元的裴思謙,在登第後宿於平康裏伎院中,作詩道:“銀缸斜皆解鳴?,小語低聲賀玉郎。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惹桂枝香。”(《唐摭言》卷三)風格輕佻,一如其人,是完全不足取的。但也有的士人確與某些倡伎有較為真實的感情。唐代長安的倡伎,多集中居住於平康裏,平康裏也就成為少年進士向往的地方。這種情況自唐玄宗時即已如此。如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記:“長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於此,兼每年新進士以紅箋名紙遊謁其中,時人謂此坊為風流藪澤。”而平康裏的女子,也視進士舉子為詩文雅談之友,她們當中不少人也有較高的文化修養,如孫?《北裏誌序》說:
諸妓居平康裏……其中諸妓多能談吐,頗有知書言詩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別品流,衡尺人物,應對非次,良不可及,信可輟叔孫之朝,致楊秉之惑。比常聞蜀妓薛濤之才辯,必謂人過言,及睹北裏二三子之徒,則薛濤遠有慚德矣。
孫?對平康女子是抱同情讚美態度的,他的這部篇幅並不大的著作《北裏誌》,對研究唐代中後期長安的倡伎生活,及進士與倡伎的關係,有著很可寶貴的資料。當時的一些舉子與這般淪落風塵的女子,互相愛慕,往往找機會會麵,《北裏誌》的《海論三曲中事》條說:“諸妓以出裏(平康裏)艱難,每南街保唐寺有講席,多以月三八日相牽率聽焉,皆納其假母一緡,然後能出於裏……故保唐寺每三八日士極多,蓋有期於諸妓也。”
韓?也有幾首寫他與伎女相愛的詩,如《及第後出家別錦兒》詩:“一尺紅綃一首詩,贈君相別兩相思。畫眉今日空留語,解?他年更可期。臨去莫論交頸意,清歌休著斷腸詞。出門何事休惆悵,曾夢良人折桂枝。”(《玉樵山人集》)但韓?這類的詩,體格總嫌輕薄。現在所見記述唐代進士與伎女的事跡,當以所傳歐陽詹與太原樂籍中女子為最深切動人,今據《太平廣記》卷二七四抄錄於下:
歐陽詹字行周,泉州晉江人。弱冠能屬文,天縱浩汗。貞元年登進士第,畢關試,薄遊太原,於樂籍中,因有所悅,情甚相得。及歸,乃與之盟曰:“至都,當相迎耳。”即灑泣而別,仍贈之詩曰:“驅馬漸覺遠,回頭長路塵,高城已不見,況複城中人。去意既未甘,居情諒多辛。五原東北晉,千裏西南秦。一屨不出門,一車無停輪。流萍與係瓠,早晚期相親。”尋除國子四門助教,居京。籍中者思之不已,經年得疾且甚,乃危妝引髻,刃而匣之,顧謂女弟曰:“吾其死矣。苟歐陽生使至,可以是為信。”又遺之詩曰:“自從別後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識舊時雲髻樣,為奴開取鏤金箱。”絕筆而逝。及詹使至,女弟如言,徑持歸京,具白其事。詹啟函閱之,又見其詩,一慟而卒。
《全唐詩》卷四七三載孟簡《詠歐陽行周事》詩,其自序有雲:
……初抵太原,居大將軍宴,席上有妓,北方之尤者,屢目於生,生感悅之,留賞累月,以為燕婉之樂,盡在是矣。既而南轅,妓請同行,生曰:“十目所視,不可不畏。”辭焉,請待至都而來迎,許之,乃去。生竟以蹇連不克如約,過期,命甲遣乘,密往迎妓。妓因積望成疾,不可為也,生死之夕,剪其雲髻,謂侍兒曰:“所歡應訪我,當以髻為貺。”甲至,得之,以乘空歸,授髻於生。生為之慟怨,涉旬而生亦歿……
孟簡序與《太平廣記》所載可以互看。歐陽詹是實有其人的,他與韓愈同年登進士第。韓愈有《歐陽生哀辭》(《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五),未記與太原妓之事,且歐陽詹之死當在貞元之末,因此《太平廣記》所記,事之有無,尚在疑似之間。但《歐陽行周文集》卷二確有《初發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詩,即《太平廣記》所載者,文集中有好幾首記遊太原詩,則歐陽詹登第以後確曾有太原之遊。故事是動人的,即使歐陽詹未有其事,但作為文學作品來讀,也可見出伎女的悲慘命運,歐陽詹之“一慟而卒”,比起唐人傳奇中的張生、李益來,其形象真淳多了。宋代詞人秦觀的著名詞作《滿庭芳》,結句為“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有的注本即以為從歐陽詹的“高城已不見,況複城中人”化出。
關於唐代的進士科舉與倡伎,還可以作進一步的研究,這裏隻作一些材料上的介紹,以備參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