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困和饑餓給幸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個歲月為了能填飽肚子,人們沒日沒夜地勞作。而這樣的勞作也僅僅是為了能吃一頓飽飯,可幸海從來就沒吃飽過。不說一天三頓飯,就是一頓飯,對他家來說都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幸海記得很清楚,家裏沒墊鍋底的油,娘就翻騰出夏天收拾起來的杏核,一顆顆小心翼翼地拿小榔頭砸開,把一把杏仁放鍋裏炒炒焙幹,然後又用杆麵仗碾成粉末。炒菜的時候就用杏仁粉充當油,沒翻幾下鏟子娘就倒一鍋水進去。家裏能吃得起菜的可能也隻有村長家了。幸海娘就去田裏撿些苦苦菜,用沸水燙一下,拿出來擰幹水分,脫去了苦味,這就是菜了。娘抓一把玉米麵下在鍋裏,一邊灑一邊攪著。飯端上來時,碗裏稀得能照見自己的影子。
也許是因為娘近視,幸海的大哥、二哥,還有大姐也都近視,這種情況直接影響到了全家的生活質量。因為他們近視,當時在生產隊和別人幹一樣的活兒,卻隻能按半勞力掙工分,所以幸海家掙的工分就特別少,糧食又不夠吃。
連年幹旱,顆粒無收。為了填飽肚子,每逢冬春,娘專門去大隊找村長,開了證明,就和小姐姐離開水溪鎮龍頭村去郾城討飯。幸海四年級下學期時,就非跟著去了。
那時,娘帶著他們住在一個以前村裏的老鄰居王奶奶家草棚裏,草棚裏堆積著一些廢銅爛鐵,這是一間牆壁潮濕剝落的土房子,中間齊整地擺放著許多沒有漆過的桌椅板凳。裏麵盤著很小很小的土炕,娘和小姐姐睡在上麵,娘大半個身子懸在炕沿兒上,幸海隻好在地上鋪了草苫子睡。
每天早早兒起來,娘就從內衣口袋時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那是一張蓋了紅印的同意外出乞討的大隊證明,娘把那紅印章看了一邊又一邊,然後挎上柳條筐兒去討飯。他們把郾城郊外方圓二十裏的村子都排了順序,一個一個地轉,大概二十來天就轉一圈兒。通常是他和小姐姐從村東頭向村西,而娘從村西往村東,定下吃午飯的地點,到了晌午就去那裏彙合。
幸海和小姐姐一身襤褸,一臉倦容,拖著一根竹竿兒,另一隻手端著一隻藍花瓷碗,碗上有磨痕和豁口,進了院子就喊:“大娘給點吃的吧。”如果沒有人應聲,他們就接著喊:“大嬸給點吃的吧。”若還不應聲就再喊:“大嫂給點吃的吧。”……把所有的稱呼都喊完了,直到把人喊出來。主人家通常都會說:“這都啥年頭了,怎麼你們還要飯?”小姐姐的一雙眼睛哀求地望著主人,背口訣似地連聲道:“俺們那裏人多地少不夠吃。”也有人家會冷嘲熱諷:“你們太懶還能不挨餓?”小姐姐就再大聲地把口訣背一遍。
在幸海看來,討飯其實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每天都可以一覺睡到自然醒,可以看見湛藍而深遠的天空,可以聽見一群小麻雀唧唧喳喳地叫著飛過深褐色的屋簷。這起碼比枯坐在教室裏要好些,還能長許多見識。他早早就知道城市路口有紅綠燈,紅燈停綠燈行黃燈等一等;知道城市裏有琳琅滿目的百貨商場;知道火車頭裏有專人向爐裏填炭;知道瓷碗是用一種陶泥澆出形來又燒成的等等。還能吃到在村裏吃不到東西,比如大米飯湯,臭豆腐等等,如果遇上嫁娶或出喪的,還能吃到肉丸子、炸魚和雞肉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