灤陽消夏錄(六)
(51則)
巨人立墓
烏什回部將叛時,城西有高阜,雲其始祖母墓也。每日將暮,輒見巨人立墓上,麵闊逾一尺,翹首向東,苦有所望。叛黨殄滅後,乃不複見。或曰:“是知劫運將臨,待收其子孫之魂也。”或曰:“東望者,示其子孫,有兵自東來,早為備也。”或曰:“回部為西域。向東者,麵內也,示其子孫不可叛也。”是皆不可知。其為烏什將滅之妖孽,則無疑也。
天竺老僧
宏恩寺僧明心言:上天竺有老僧,嚐入冥。見猙獰鬼卒,驅數千人在一大公廨外,皆褫衣反縛。有官南麵坐,吏執簿唱名,一一選擇精粗,揣量肥瘠,若屠肆之鬻羊豕。意大怪之。見一吏去官稍遠,是舊檀越,因合掌問訊:“是悉何人?”吏曰:“諸天魔眾,皆以人為糧。如來運大神力,攝伏魔王,皈依五戒。而部族繁夥,叛服不常,皆曰自無始以來,魔眾食人,如人食穀。佛不斷人食穀,我即不食人。如是曉曉,即彼魔王亦不能製。佛以孽海洪波,沉淪不返,無間地獄,已不能容。乃牒下閻羅,欲移此獄囚,充彼噉噬;彼腹得果,可免荼毒生靈。十王共議,以民命所關,無如守令,造福最易,造禍亦深。惟是種種冤愆,多非自作;冥司業鏡,罪有攸歸。其最為民害者,一曰吏,一曰役,一曰官之親屬,一曰官之仆隸。是四種人,無官之責,有官之權。官或自顧考成,彼則惟知牟利,依草附木,怙勢作威,足使人敲髓灑膏,吞聲泣血。四大洲內,惟此四種惡業至多。是以清我泥犁,供其湯鼎。以白皙者、柔脆者、膏腴者充魔王食,以粗材充眾魔食。故先為差別,然後發遣。其間業稍輕者,一經臠割烹炮,即化為烏有。業重者,拋餘殘骨,吹以業風,還其本形,再供刀俎;自二三度至千百度不一。業最重者,乃至一日化形數度,刲剔燔炙,無已時也。”僧額手曰:“誠不如削發出塵,可無此慮。”吏曰:“不然,其權可以害人,其力即可以濟人。靈山會上,厚有宰官;即此四種人,亦未嚐無逍遙蓮界者也。”語訖忽寤。僧有侄在一縣令署,急馳書促歸,勸使改業。
此事即僧告其侄,而明心在寺得聞之。雖語頗荒誕,似出寓言;然神道設教,使人知畏,亦警世之苦心,未可繩以妄語戒也。
林鬼
滄川瞽者劉君瑞,嚐以弦索來往餘家。言其偶有林姓者,一日薄暮,有人登門來喚曰:“某官舟泊河幹,聞汝善彈詞,邀往一試,當有厚賚。”即促抱琵琶,牽其竹杖導之往。約四五裏,至舟畔。寒溫畢,聞主人指揮曰:“舟中炎熱,坐岸上奏技,吾倚窗聽之可也。”林利其賞,竭力彈唱。約略近三鼓,指痛喉幹,求滴水不可得。側耳聽之,四圍男女雜坐,笑語喧囂,覺不似仕宦家,又覺不似在水次,輟弦欲起。眾怒曰:“何物盲賊,敢不知使令!”眾手交捶,痛不可忍。乃哀乞再奏。
久之,聞人聲漸散,猶不敢息。忽聞耳畔呼曰:“林先生何故日尚未出,坐亂塚間演技,取樹下早涼耶?”矍然驚問;乃其鄰人早起販鬻過此也。知為鬼弄,狼狽而歸。林姓素多心計,號曰“林鬼”。聞者鹹笑曰:“今日鬼遇鬼矣。”
役鬼符咒
先姚安公曰:裏有白以忠者,偶買得役鬼符咒一冊,冀借此演搬運法,或可謀生。乃依書置諸法物,月明之夜,作道士裝,至墟墓間試之。據案對書誦咒,果聞四麵啾啾聲。俄暴風突起,卷其書落草間,為一鬼躍出攫去。眾鬼嘩然並出,曰:“爾恃符咒拘遣我,今符咒已失,不畏爾矣。”聚而攢擊,以忠踉蹌奔逃,背後瓦礫如驟雨,僅得至家。是夜瘧疾大作,困臥月餘,疑亦為鬼祟也。一日訴於姚安公,且慚且憤。姚安公曰:“幸哉;爾術不成,不過成一笑柄耳。倘不幸術成,安知不以術賈禍?此爾福也,爾又何尤焉!”
二鬼
從侄虞惇所居宅,本村南舊圃也。未築宅時,四麵無居人。一夕,灌圃者田大臥井旁小室,聞牆外詬爭聲,疑為村人,隔牆問曰:“爾等為誰?夜深無故來擾我。”其一呼曰:“一事求大哥公論:不處何處客鬼,強入我家調我婦,天下有是理耶?”其一呼曰:“我自攜錢赴聞家廟,此婦見我嬉笑,邀我入室。此人突入奪我錢,天下又有是理耶?”田知是鬼,噤不敢應。二鬼並曰:“此處不能了此事,當訴諸土地耳。”喧喧然向東北去。田次日至土地祠問廟祝,乃寂無所聞。皆疑田妄語。臨清李名儒曰:“是不足怪,想此婦和解之矣。”眾為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