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賭約(3 / 3)

吳布雲掌到中途,突地一頓,他這全力而發的一掌,竟能隨心而止,其內力掌式的運用,端的是曼妙而驚人的。

管寧隻覺對方掌緣已自觸及自己胸際時,方自突然撤力,而吳布雲已自含怒喝道:“你罵的是誰?”

管寧哈哈大笑,大聲道:“閣下方才賭約之事。雖然輸於在下,但此刻閣下武功遠勝於我,大可將在下一掌擊死,那麼--”

他又自狂笑兩聲,接道:“普天之下,便再也無人知道閣下曾經輸於在下,也再沒一人會要閣下遵行方才賭約之事。嘿嘿--閣下果然是聰明人,隻是閣下既然如此聰明,怎地卻不知道我罵的是誰呢?”

管寧雖非畏死貪生之輩,但自古一死,皆有泰山鴻毛之分,若是為忠義之事,讓他死去,他便萬萬不會因之變色,但如此刻不明不白地死在吳布雲手中,豈非太過冤枉不值!

是以他方自說出這般尖刻的話來,那吳布雲聽了果然為之一愕,刹那之間,麵目之上,由白轉青,由青轉紅,伸出的手掌,也緩緩垂了下來。管寧冷冷一笑,昂然笑道:“閣下這一掌怎地又收了回去?”

隻見吳布雲胸膛微一起伏,似乎暗中長歎一聲,但劍眉隨即一揚,雙目直視,亦自昂然道:“君子一諾重於千金,我認得你車中的人,武功確是高於公孫前輩,是以你此刻隻管說出一事,我無不照辦。”

管寧心中暗讚一聲:“這吳布雲出言果然是個昂藏男子,磊落俠士。”

目光抬處,隻見吳布雲目光一凜,突地現出滿麵殺機,接著又道:“公孫前輩的武功地位,雖然不如那廝,但是個上無愧於天,下無怍於地的大英雄,大豪傑。怎可與那萬惡的魔頭相比,我……我吳布雲直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管寧心頭一凜忖道:“難道這白袍書生真是個萬惡不赦的魔頭?難道那四明山莊中的慘案,真是他一手所做?唉……管寧呀管寧,你自認正直聰明,行事但求心安,若反而變成助紂為虐之徒,豈非無顏再見世人……”

他心中正自矛盾難安,卻聽吳布雲又接道:“此刻你趕緊說出一事,無論我是否能夠辦到,都一定為你盡力去做,然後--哼哼,我再將你和這魔頭一齊置之死地。”

管寧暗自長歎,又仔細地回憶一遍,對那白袍書生的信心,已自減去三分,當下閉起眼睛,把自己在四明山莊所見所聞又仔細回憶一遍,突地張開眼睛,說道:“閣下如此說法,果然無愧是個君子。”他語聲微頓,暗中一咬鋼牙,斷然接道:“此刻在下要叫閣下做的事,便是請閣下將在下車內的那位武林前輩,帶到妙峰山去,尋找隱居那裏的一位神醫,治愈他的傷勢,然後閣下的行事在下就管不得了。”

要知管寧從淩影口中,得知妙峰山隱居著一位奇人,能治天下各種病毒,但那位奇人究竟是誰?到底住在哪裏?如何才能見到這位奇人,求他治愈白袍書生的病毒?他卻一點也不知道。

而他思潮反複之間,自己又下了決心,無論此事的真相如何,也要先將白袍書生的病毒解去,記憶恢複。

此念一決,他便斷然說了出來,抬目望去,卻見這少年吳布雲麵色大變,不言不動地呆立了半晌,方自緩緩說道:“我看閣下少年英俊,身手又自不弱,將來在武林中的前途,正是大有可為,”說到這裏,他語聲突然一頓,目光轉向那烏篷車,狠狠向車中盯了兩眼,又自接道:“閣下可知在這輛大車中的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嗎?”

管寧隨著他目光一轉,但見他目光之中,滿是怨毒憤恨之色,心頭又自一凜,垂首沉吟了半晌,微喟一聲,搖了搖首,說道:“我這人對這位前輩的姓名來曆,確是一點也不知道,但……”

吳布雲冷冷一笑,接口說道:“閣下既與此人素不相知,卻又為何為他如此盡心盡力地相助於他?”

緩轉過目光,凝注在管寧的身上。

一時之間,管寧又為之呆呆地怔住了。沉吟良久,卻尋不出一句回答的話來,要知道他本是大情大性的熱血少年,心中有著一種迥異於常人的豪心俠氣,他與那白袍書生,雖然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但自覺自己既已答應幫他恢複記憶,便該做到。再者,他身經四明山莊所生之事,再三思考,總覺得此事,其中大有蹊蹺,絕非表麵上所能夠看出,亦絕非這白袍書生所為。

這種判斷中雖然有一部分是出自他的直覺,但多少也有著事實根據,尤其是那六角亭中突然現身、擊斃囊兒的瘦怪老人,大廳中突然失去的茶杯……實在都令他心生疑惑。

但是此刻他卻不能將這些原因說出,因之他呆立半晌,吳布雲冷冷一笑,已自接道:“你可知道此人有生以來的所作所為,沒有一件不是大大超出天理國法之外?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也沒有一個不將此人恨入骨髓的,而閣下卻對此人如此,豈非是為虎作倀?此事若讓天下武林人知曉,對閣下可是大為不利,那時--嘿嘿,不但閣下日後因之受損,隻怕性命也難保全--”

兩人俱是年少英俊,自然難免惺惺相惜,吳布雲雖從公孫左足口中,聽得一些辱罵管寧的話,以為管寧與那白袍書生狼狽為奸,但此刻,他見管寧與此白袍書生真是素不相識,是以才苦口婆心地說出這番話。

哪知他目光抬處,卻見管寧雙目茫然望著天空,根本像是沒有聽到他這番話似的。管寧呆了良久,突地垂下目光,問道:“閣下既對他的事跡知之甚詳,大約對此人的姓名來曆也知道了?”

吳布雲冷哼一聲,緩緩說道:“此人的姓名來曆,日後你自會知道。”語氣中充滿怨恨,言下之意,竟是連此人的姓名都不屑說將出口。

管寧呆呆一愕,歎道:“閣下既然不願說出此人姓名,在下自也無法相強,但閣下賭約既輸,閣下若是遵行諾言,便請閣下將在下等帶到妙峰山去,拜見那位神醫,否則閣下隻管自去,在下也不勉強。”

他見了這少年吳布雲對那白袍書生如此憤恨,心中突然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勉強人家做自己極為不願做的事。

吳布雲劍眉一軒,怒道:“方才我說的話,你難道沒有聽到嗎?”

管寧又自長歎一聲,道:“閣下所說的話,在下自然不會沒有聽到,但在下曾對此人有過允諾,此事說來話長,閣下如果有意傾聽,在下日後再詳細說給閣下知道,無論如何,在下都要將他的傷勢治愈。”

他說來說去還是如此,吳布雲目光凝注,默默地聽著他的話,突地狠狠一跺腳,轉身走到自己車前,倏然躍上前座。

管寧隻見積雪未融的道路上,被他這右腳一跺之勢,竟跺落了個深沉的坑,心頭暗駭,轉目望去,吳布雲手腕勒處,馬車一轉,已自緩行,不禁為之暗歎一聲,亦自上了自己的馬車,帶起韁繩向前走去。

哪知身後突又傳來吳布雲冷冷的呼喝之聲:“閣下要到哪裏去?”

管寧轉頭望去,吳布雲馬車竟又停下,心頭一動,口中喝問:“閣下要到哪裏去?”

吳布雲突地躍下車來,飄身一躍,俯身拾起地上馬鞭,腳步輕點處,身形倒縱,頭也不回,竟又落回馬車前座,口中一麵冷冷喝道:“妙峰山!”

管寧大喜道:“閣下可是要帶在下一齊去?”

吳布雲麵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目中的光彩,卻像困惱已極,冷哼一聲,皺眉喝道:“難道在下還會失信於你不成?”

管寧極目前望,前麵天色瞑瞑,似又將落雪,右手一帶韁繩,躍下車來,將馬車緩緩轉過頭來,跟在吳布雲的馬車之後。

但聽吳布雲口中兩聲長嘯,揚起馬鞭,兩輛馬車,便自向前馳去,他嘯聲之中竟似乎充滿怨恨之意,又似乎是心中積鬱難消。管寧心中一動,忖道:“難道此人心中,也有著什麼難以化解的心事?”

走盡小路轉入官道,天色變得越發沉重。

是以官道雖闊,行人卻不多,這兩輛馬車,還可並肩而行。管寧轉目望去,吳布雲仍然一言不發,目光低垂下,兩道被氈帽邊沿蓋在下麵,幾乎隱約難見的修長劍眉,也自深深皺在一處。

“他究竟有何心事呢?我叫他做的,亦並非什麼困難得難以做到的事呀!”

管寧心中正自暗地尋思,吳布雲卻又冷冷說道:“妙峰山離此已不遠,未至彼處之前,我卻有幾件事要告訴於你。”

他一清喉嚨,神色忽地變得十分鄭重,緩道:“妙峰山雖是一代名醫所居,卻實無異於龍潭虎穴,你我此去,不但吉凶難料,而且是否成功,亦未可知,就憑你身上的這點武功,要想見到此人之麵,實在是難如登天,就算是我--哼,也隻有三分把握,你切切不可將此事看得太過容易。”

管寧緩緩點了點頭,心中卻大感驚異,暗忖道:“醫者仁心,本應以救人活命為天職,他卻又怎地將之說得如此凶險?”

卻見吳布雲似乎又暗中一歎,目光遠遠望向昏暗蒼穹的盡頭,又道:“你並非武林中人,當然不會知道江湖上此刻表麵看來平靜,其實卻已掀起一陣巨浪,武林中各門各派,甚至一些久未出山行道的掌門高人,也都紛紛離山而出,這為了什麼,我不說你也該知道。”

管寧心中一動,脫口問道:“難道就是為了四明山莊中所發生之事?”

吳布雲哼一聲,道:“正是。而且我還要告訴你,你車中之人,此刻已成了武林中眾矢之的,至於閣下嘛--哼,也是武林中人極欲一見的人物,其中尤以終南、羅浮、武當、少林,以及太行這些門派,各有門人死在四明山莊之中,自然更不會放過你們。”

管寧心頭一凜,變色道:“為什麼?”

“為什麼?”吳布雲低喝一聲,突地冷冷苦笑起來,一麵說道,“武林中誰不知道四明山莊中傷殘的武林高手,個個俱是死在你手中那個魔頭的手下,不說少林、武當等派與此事有著切身的關係,便是點蒼、昆侖等派,也都將挺身而起,為此事主持公道,此刻兩河一帶,早已成了風雲聚會之地,你車中那人武功雖高,但是他能抵擋得了天下武林高人聯手嗎?”他笑聲一頓,突地長歎一聲,又自垂下目光,沉聲道:“我此刻將你等帶到妙峰山求醫,此事若被江湖中人知道,隻怕我也難逃,唉--”他朗聲道:“前麵青簾掛起,容我先謀一醉,再去妙峰山如何?”

管寧揚鞭跟去,心中思潮又如潮而生,他倒並非因為聽了吳布雲的話因而擔心自己的生死安危之事,而是擔心自己不知能否將四明山莊中所生之事的真相揭開,此事直到此刻,仍然是隱沒於五裏霧中,連一絲可以追尋的線索都沒有,他暗中低語:“那突然失蹤的蓋碗,到底是誰偷去的?六角亭中突現怪異老人,到底是誰?獨木橋前的暗器人影,是否峨眉豹囊?白袍書生是何時何地中的毒?所中之毒,又是何人所下?”

這些事除了那白袍書生或可為他解答一二之外,便是誰也無法解答,而這白袍書生偏又失去記憶,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他長歎一聲,抬頭望處,酒家已經到了。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他大步走進酒家,卻踉蹌走了出來,撲麵的寒風吹到身上,已不再能令他感到寒意,回首一望,吳布雲蒼白的麵色,此刻已變得通紅,兩人在這小小的酒鋪中,一言不發地各自喝了些悶酒,此刻心中卻已熱血沸騰起來。喝酒的時候,這兩個衣衫襤褸的少年,自然不會受到青睞,吳布雲安之若素,管寧卻是生平第一次遭受到如此冷淡的滋味,因之他離去時便擲出一錠白銀,令店小二震驚和巴結。此刻他大步走到車旁,突地大聲道:“吳兄,方才你對我說了幾句話,此刻我也要對你說幾句--”

他亦自一清喉嚨,朗聲又道:“第一,我雖不知道公孫前輩怎樣受的傷……”

吳布雲冷哼一聲,接口道:“公孫前輩所受的傷,便是因為他心痛手足之傷殘,奮而和那魔頭拚命,真氣大大受損,風寒侵體,再加上心情悲憤,因之內外交侵,倒在荒山之中,若不是碰巧遇著了我,隻怕這位公道正直、磊落俠心的前輩俠士,便也要死在你們的手下。”

管寧狂笑一聲,大聲道:“死在我們的手下--嘿嘿,吳兄,你卻是大大的錯了,小弟我固然與此事毫無關係,便是我車中的那人,若要取公孫左足的性命,也早已取了,哪裏還會等到現在……”

吳布雲劍眉一軒,方待答話,管寧卻又一揮手掌,極快地接著說道:“我還可與吳兄擊掌為誓,日後無論如何,我也得將此事的真相尋出。我車中的那位前輩,如真與此事無關,那麼--嘿嘿,我倒要看看那位武林高人對此事如何交代。”

吳布雲冷喝道:“如果是他幹的?”

管寧右掌一握,重重一拳,打在自己的左掌上,朗聲道:“他如真是此事的罪魁禍首,那麼在下便要將他殺死,為那些屈死的武林高人複仇!”

吳布雲冷笑一聲道:“你要將他殺死,嘿嘿--嘿!”

輕身上馬,揚鞭而去,再也不望管寧一眼。

灰冥陰暗的天空,果然下起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