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含笑不答,馬車馳行更急,忽地一條岔路轉入一片叢林,林中一片空地,不知是人工開辟,抑或是自然生成。
就在這片空地上,孤零零地茅屋三椽,外貌看去,直似樵子獵戶所居,絲毫不見起眼,但“張平”卻已笑道:“寒合到了。”
管寧目光一轉,隻見屋後隱隱露出馬車一角,心中不禁暗忖道:“情之一字,當真力量偉大已極,沈三娘若不是關心西門一白的傷勢,行事哪有這般迅速!”
意忖之間,一掠下馬,隻聽茅屋中傳出一陣朗朗笑聲道:“佳客遠來,老夫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近門走出一個身軀頎長,高冠素服的長髯老者,望之果有幾分飄逸之氣。
管寧連忙躬身謙謝,一麵啟開車門,將公孫左足抱入,淩影蓮足移動,跟在後麵,心中仍在暗忖:“人道這武林神醫生性古怪已極,終年難得一笑,今日一見,竟是如此開朗可親,看來江湖傳言,確是不可盡信。”
進門一間廳房,陳設簡陋已極,一桌二幾數椅之外,便再無他物,但陳設井然有序,管寧一麵躬身見禮,一麵暗歎忖道:“此人當真是淡泊名利,看透世情,否則以他的醫道武功,怎甘屈居此處,看來江湖傳言所雲,的確並非虛言妄語!”
淩影秋波四轉,忽地微皺柳眉,忖道:“這屋子陳設得雖極整齊,但打掃得怎地如此不幹淨?看那屋角裏的塵土,蛛絲滿布,若不是我親眼所見,真教我難以相信一個清高孤介的隱士神醫,會住在如此不潔之地。”
管寧極其小心地將公孫左足放在兩張並對搭好的木椅上,目光四顧,又自暗歎忖道:“這裏看來雖似樵夫獵戶所居,但桌椅井然,門窗潔淨,卻又和樵夫獵戶所居不可同日而語,此人與人無尤,與世無爭,青蔬黃米,淡泊自甘,隻可惜我沒有他這等胸襟,否則尋一山林深處,遠離紅塵,隱居下來,豈非亦是人生樂事?”
同樣的事情,同樣的地方,同樣的人物,但你若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觀點,不同的心情去看,便會得到不同的結論。
在這刹那之間,管寧、淩影,心中各自泛起數種想法,卻無一種相同。隻見這長髯老人,含笑揖客之後,便走到公孫左足身後,俯身探視。管寧目光四顧,但不見沈三娘的行蹤,不禁囁嚅著問道:“晚輩途中因事耽誤,是以遲來,沈夫人先我等而來,老前輩可曾見著的麼?”
長髯老人微微一笑,目光仍自停留在公孫左足身上,一麵解開他的衣襟,察看他的傷勢,一麵緩緩答道:“沈夫人若非先來一步,隻怕此刻便要抱恨終生了。”
管寧心頭一震,脫口道:“難道西門前輩的傷勢又有惡化?”
長髯老人緩緩接道:“西門先生一路車行顛簸,不但傷勢轉惡,且已命在須臾,隻要來遲一步,縱是華佗複生,亦回天乏術--”
語聲微頓,微微一笑又道:“但老弟此刻已大可不必擔心,西門先生服下老夫所製靈藥之後,已在隔室靜養,沈夫人與那小姑娘一旁侍候,隻是一時驚吵不得,隻要再過三五時辰,便可脫離險境了。”
管寧長長“哦”了一聲,目光向廳右一扇緊閉著的門戶一掃,驚道:“好險!”暗中又自忖道:“吉人自有天相,西門先生,此次若能夠化險為夷,一切秘密,便可水落石出了。”
伸手一抹額上冷汗,心中卻放下一件心事!
卻聽淩影突地輕輕說道:“西門前輩已服下了家師所製的翠袖護心丹,怎地傷勢還會轉惡呢?”
秋波凝注,瞬也不瞬地望向長髯老人,竟似乎又想在這名滿天下的武林隱醫身上,發現什麼秘密。
長髯老人把在公孫左足脈門上的手腕突地一頓,緩緩回過頭來,含笑望了淩影幾眼,捋須道:“原來姑娘竟是名震武林的黃山翠袖門下,當真失敬得很!”
語聲微頓,笑容一斂,緩緩又道:“貴派翠袖護心丹,雖是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靈丹妙藥,功用卻隻能作為護心療毒而已,而那西門前輩,除了身中劇毒之外,還受了極其嚴重的內傷,其毒性雖被翠袖護心丹所延阻,但其傷勢卻日見發作……”
淩影柳眉輕皺,“哦”了一聲,垂首道:“原來如此……”
忽又抬起頭來,似乎想起什麼,接口道:“西門前輩功力絕世,是什麼人能令他身受重傷?老前輩醫道通神,不知是否能看得出西門前輩身受之傷,是何門何派的手法?”
長髯老人垂首沉吟半晌,微喟一聲,緩緩道:“老夫雖也曾看出一些端倪,但此事關係實在太大,老夫未得十分明確的證據之前,實在不便隨意說出……”
說話之間,他那門下弟子“張平”已端出兩盞熱茶,輕輕放在淩影身畔台前,茶色碧綠,輕騰異香,茶碗卻極其粗劣。管寧生於富貴之家,目光一轉,便已看出定是罕見的異種名茶,他一路奔波,此刻早已舌幹唇燥,一見此茶,精神不覺一振,方待伸手去取一碗,哪知淩影突地“啪!”一拍桌子,脫口叫道:“是了!”
桌椅亦極粗劣,被她隨手一拍,震得左右亂晃,桌上的兩碗熱茶,也被震得掉落地上,濺起滿地茶汁,長髯老人目光微微一變,淩影卻絲毫未在意,接口道:“依我推測,震傷西門前輩內腑之人,不但武功極為高強,在武林中必定極有地位,老前輩怕惹出風波,是以不便說出,是麼?”
長髯老者微哼一聲,道:“這個自然。”側首道:“平兒,再去端兩碗茶來!”
淩影嫣然一笑,道:“老前輩如此費心,晚輩等已是感激不盡,怎敢再騷擾老前輩的茶水,張兄,不必費心了。”
緩緩俯下身去,將地上茶碗碎片,一片一片地撿了起來,緩緩拋出門外。
管寧劍眉微軒,心中不禁暗怪淩影今日怎地如此失態。
隻見那長髯老人又自俯身察看著公孫左足的傷勢,再也不望淩影一眼,他那弟子“張平”,卻呆呆地立在門畔,目光閃動,不知在想著什麼心事,卻也絲毫沒有幫忙淩影收拾碎片之意。一時之間,管寧心中思潮反複,似也覺得今日之事,頗有幾分蹊蹺。
他那茫然的目光,落在淩影拋出門外的茶碗碎片上,腦海裏恍惚浮起了十七隻茶碗的幻影--那四明山莊內隻有十五具屍骸,為何卻有十七隻茶碗?那多餘的兩隻……
隻聽那長髯老人微微籲了口氣,緩緩抬頭,道:“這位老先生隻不過是在急怒攻心之下,經過一場劇烈的拚鬥,複受風寒侵體,故而病勢看去雖極嚴重,但隻需一服老夫特製靈藥,即不難克日痊愈了。”
管寧心頭第二塊大石,這才為之輕輕放下,轉眼卻見淩影對這位神醫之言,似是充耳不聞,目光四顧凝注地麵,不由大為奇怪……
長髯老人側首微微瞪了他那弟子“張平”一眼,沉聲說道:“兩位嘉賓遠道奔波,自必甚為口渴,難道剛才我吩咐的話,你不曾聽見麼?”
“張平”低應了一聲,緩步往屋後而去。
管寧以為淩影又會出聲攔阻,誰知她隻謙謝了一聲,卻抬頭出神地望著那“張平”的背影,目光中閃耀著一抹奇異的光彩。
管寧自然而然地將目光也朝那“張平”望去,但那個“張平”已一閃進入門後。
長髯老人緩步走至屋角,打開一個擱於幾上的藥箱,取出一隻白玉小瓶,微微一笑,道:“兩位想是對病人關心太過,故而心神不屬,但大可不必擔憂,老夫包在一個時辰之內,使這位老先生醒轉。”
管寧漫應,心中卻暗自忖道:“這位神醫高足的背影,我雖僅隻一瞥,但是仿佛曾在何處見過……呀!還有他的聲音……”
淩影突地一旋身,向廳右那一扇緊閉著的門戶飄去。
長髯老人正欲俯身將丹藥塞入公孫左足的口中,睹狀不由一頓,身形疾快如風,擋向淩影身前。
但是卻慢了半步,淩影已舉手推門……哪知--一條淺藍人影一晃,已迅逾閃電,楔人淩影身前,雙手還端著兩隻熱氣騰騰的茶碗,正是神醫的高足“張平”。
淩影隻好把手放下,轉身對那臉色剛放緩和的長髯老人嫣然一笑,掠了掠鬢發道:“晚輩心懸西門前輩傷勢是否已完全無恙,倒忘了老前輩適才囑咐,真是抱歉之至!”
隨著,人已緩步踱回桌旁。
長髯老人頗為不悅地“唔”了一聲,緩緩道:“老夫從不說謊語,姑娘大可放心!”
言罷,轉身回至公孫左足身前。
那“張平”臉上卻是一無表情地將兩碗茶放在桌上,垂手退下。
管寧此際,已猜出淩影每一舉動,都似含有深意,因此這次並未急著去端茶碗,隻拿眼光覷著淩影的舉動。
但淩影卻連望也不望那茶碗一眼,自顧凝神注視著長髯老人的動作。
長髯老人已伸手將公孫左足的牙關捏開,正待將丹藥塞入口中……淩影忽然對那“張平”高聲道:“張大哥剛才施展的身法,神速已極,不過……卻十分眼熟,請問張大哥平日行俠江湖,俠蹤多在何處?”
當淩影說話時,長髯老人已停手傾聽。
管寧聞言,腦海裏驀地掠過一幕非常清楚的影象,不自禁脫口低“咦”了一聲,凝眸向那“張平”瞧去。
那“張平”臉上的肌肉似笑非笑地牽動了兩下,眼光卻接連閃了幾閃,啞聲道:“姑娘過獎了,在下相隨家師習醫,尚未出道,怎敢當‘俠蹤’兩字?”
淩影微微一笑,不再開口。
管寧人本聰明異常,此刻又事事留心之下,竟將方才在腦中掠過的那一幕影像抓回,與那“張平”說話時的口音連綴一起,頓時成為一幅非常具體的圖像--他已斷定這個“張平”,便是在那祠堂中遇見的兩個黑衣怪人中,那身材矮小的一個,但他仍然以探詢的目光,向淩影望去。
淩影回眸,還了他一個會意的微笑。
那“張平”目光一轉,緩步走至長髯老人身側,低低“喂”了一聲道:“他們不喝,你看怎麼辦?”
語音雖低得近乎耳語,但淩影全神貫注之下,居然聽得十分清楚,這兩句話看似十分簡單,但經過了她迅速地判斷之後--驀地迸出了一句:“紅袍夫人!”
那“張平”霍地回頭,瞪視著淩影,目中射出兩道異樣光芒。
長髯老人迅速移至一旁……淩影跳起來,指著那“張平”叫道:“是你,是你,你就是紅袍夫人!”
指尖一偏,指著長髯老人,叫道:“你,哼哼!你便是四明山莊莊主紅袍客!”
這情勢的突變,使管寧那稍現一絲曙光的頭腦,頓時又陷入一片混沌,忖道:“四明山莊莊主夫婦,明明是我親眼看見已雙雙伏屍莊內,影兒怎能如此肯定指這兩人是紅袍客夫婦,何況……”
轉忖未已,突聞一陣陰惻惻的笑聲,發自那長髯老人,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暗叫道:“這笑聲好熟!”忙定神舉目望去。
隻見長髯老人雙目精光炯炯,注視著淩影,沉聲道:“姑娘真不愧‘黃山翠袖’門下,心思之敏銳,令人佩服,隻是……”
陡地仰麵縱聲狂笑,舉手一抹臉麵。
笑聲倏止,長髯老人已變作一個劍眉修目的中年漢子,續道:“可惜已入愚夫婦掌中,姑娘隻好待來世才可以將這驚人發現公諸武林了!”
語氣極盡揶揄嘲弄之意。
那“張平”身軀一轉,蠟黃的臉孔,已換作一張豔若春花的俏臉,笑意盈盈,緩步移近淩影,喜滋滋地說道:“小妹妹不但武功好、人俊,更是聰明絕頂。”卻“唉”的一聲歎了口氣,無限惋惜地說道:“我真舍不得送你回去哩!”
管寧這時已毋庸懷疑,眼前一男一女,確是曾在四明山莊內的屍骸中見過的那一雙紅衫夫婦,但仍自奇怪,天下間,竟有如此相似之人。
此際他夫婦二人,一彈一唱,竟將置人於死之事,看作極為輕鬆平常,不由勃然變色,怒叱道:“看你夫婦貌像非凡,竟然心同蛇蠍,難怪那公……”
驀然想起如將公孫庸之名說出,似乎不妥,略微一頓,正待改口……紅袍客已一躍上前,大喝道:“住口,上次不是那一場火,你早已命喪大爺掌下,哼哼,這次卻饒你不得。”
管寧恍然大悟之後,卻不由暗自吃驚,心道:“原來那兩個黑衣怪人,就是這四明紅袍夫婦,上次若不是沈三娘及時趕來,我和影兒哪還有命在,但這次……”
想到此處,心情驟緊,不自覺退了兩步。
卻聽淩影嬌喝道:“且慢!”
管寧側目一看,隻見淩影也是笑生雙靨,若無其事地麵向著盈盈止步的紅袍夫人。暗忖道:“影兒聰明絕頂,大概已想出應付之策。”不禁精神一振。
紅袍夫人含笑對淩影道:“姑娘是不是還有遺言,想我代為轉達麼?”
淩影“嗯”了一聲,點頭笑道:“是啊!夫人還說我聰明哩,其實比起夫人你呀,就差得太遠啦!”
紅袍夫人“喲”了一聲,搖手笑道:“算啦!算啦!少給我戴高帽子好不好!你有什麼話快說吧,遲了,就來不及啦!”
淩影粉麵忽地一紅,垂首扭著衣角,低聲道:“旁的我也沒有什麼,就是他……”
頭垂得更低,聲音也越低,眼角卻向管寧瞟去。
紅袍夫人鳳目一轉,咯咯一陣嬌笑道:“我知道啦,小妹妹真是,這有什麼害羞的,嗯,反正你們一對同命鴛鴦,有什麼體己話兒,最好是留待黃泉路上再細訴吧!”說時,盈盈移近兩步。
淩影螓首微抬,幽幽地歎了口氣,道:“夫人冰雪聰明,難道竟沒有看出那呆子一點也不懂得我的心意麼?”
管寧一怔,心道:“你愛我的心意,我豈有不知之理?”
心念一轉,暗自恍然,當下故作憬悟之狀,驚喜交集地顫聲道:“影兒!是真的麼?”
方待搶上前,去和淩影親熱……紅袍客冷喝一聲:“站住!”哂然陰笑道:“你兩個才吃了幾天的飯,便敢在我麵前耍花槍!”舉手對紅袍夫人打個招呼,道:“趁早送他們倆上路,免得夜長夢多!”
言罷,雙掌一錯,欺身進襲。
管寧大喝道:“且慢!”
身形疾退三步。
紅袍客跟著逼進,冷冷道:“你還有何話說?”
管寧沉靜地沉聲道:“閣下傷斃十五條人命,固然是為了嫌隙,但主因卻是為了那串武林奇珍如意青錢,難道閣下不想知道那一串真如意青錢的下落?”
紅袍客愕然停步,兩道銳利如劍的目光,逼視著管寧,直欲洞徹肺腑……紅袍夫人笑容倏斂,掉首向管寧望去。
淩影卻裝作煞有介事的,肅容不語。
管寧心中暗自歎道:“這串銅錢的魔力,果非小可,竟能使一個殺心正盛的人,驟然放棄原來目標,可見不祥之說,誠非虛語,但我卻……”
紅袍客兩道劍眉,緩緩往當中一皺,冷笑道:“你死到臨頭,還敢花言巧語?”呼的一掌,向管寧迎麵擊去。
管寧早已成竹在胸,眼注紅袍客劈來掌勢,左掌一抬,右掌閃電般直切對方右掌脈門。
這一招如意青錢秘籍所載的怪招,紅袍客昨夜曾經領教過,雖然明知僅此一招,再無其他變化,但仍尋不出化解之法,逼得隻有撤掌後退了一步。
淩影早已一聲嬌叱,玉手疾抬,“鏘”的一聲,一道尺許光華,應手揮出,一招“羿射九日”,振腕灑出九朵耀目劍芒,迅逾閃電,襲向紅袍夫人九大要穴……紅袍夫人“喲”了一聲,咯咯嬌笑道:“小妹妹真要拚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