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方標微一沉吟,道:“靈機祖師叔,早已封關避世,小侄也隻見過他老人家數麵,還是他老人家特別開恩,他老人家已屆百歲高齡,近三十年來,根本未曾下過山,若說近年來收弟子,恐怕不可能吧?”
程垓心中暗罵一聲,起先他險些被那棋兒騙了,認為古濁飄真是少林玄空、武當靈機、鍾先生、七手神劍這些高人的門徒。哪知聶方標沉思半晌,突然又說道:“不過他老人家近年來卻授過一個人幾天武功,那是因為……”他話還未說完,程垓心中又是一凜,急切地問道:“那是為什麼?他老人家授了什麼人的武功?”
聶方標覺得有些奇怪,這八步趕蟬此刻怎的問起這些不相幹的事來了?但人家既然已經問出了,自己也不能不說,遂道:“這原因小侄並不清楚,隻是聽家師說過,少林嵩山的神僧玄空上人發現了一個資質絕佳的人,就到靈機祖師叔他老人家這裏來,請他老人家造就這人,說是因為這人不是空門中人,是以才送到他老人家這裏來,但不知為了什麼,他老人家傳了這人幾天武功之後,又將他送走了。”
程垓又搶著問道:“送至何處?”
人雲神龍搖了搖頭,道:“這事已經隔了許多年,那位據說是資質絕高的人,我根本沒有見過,我也不知道祖師叔他老人家為什麼不收留他,也不將他留在武當山。至於後來他到什麼地方去了,我也不知道,但是祖師叔他老人家確實是傳過他幾天武功的,而且據家師說,這人的資質,確實很高。”
程垓長歎一聲,道:“這就對了--”於是他就將那廢屋中棋兒所說的話,說了出來,又道:“如此看來,這古濁飄可能就是聶老弟所說之人,足以--”
聶方標卻連連搖頭,接口道:“不對,不對,小侄雖未見過那人,卻知道那人是個孤兒,甚至連父姓都不知道,怎會是這位相國公子古濁飄呢?”
此言一出,程垓又墮入五裏霧中,隻覺得這件事就像是在大霧裏,剛依稀看了一點影子,但撲上去時,又撲了個空。
大家雖已知道古濁飄確實裝過殘金毒掌,但他這殘金毒掌傷人時,卻並沒有留下金色掌印,那麼真的殘金毒掌是否另有其人?而古濁飄為何要裝出殘金毒掌的樣子?他和真的殘金毒掌到底有何關係?這些問題仍然令人不解,天靈星孫清羽雖然以機智名滿江湖,但此刻,也隻有皺著兩道灰白長眉,說不出話來。
靜了半晌,孫清羽長歎一聲,道:“這些日子來,有些事令老夫的確是參詳不透,而且這殘金毒掌,一真一假,真假難辨,以後到底要做出什麼事來,我相信芸芸天下,大概沒有一個人能夠知道其中的真相吧?”
蕭淩被孫清羽拍開穴道後,暈暈迷迷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甚至連自己是不是自己都有些模糊了。
混混沌沌中,仿佛有一個極小、極淡的影子,向自己冉冉飛來,但那影子瞬即擴大,瞬即清晰,帶著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向自己默默注視著,卻又是那恨也不是、愛也不是的古濁飄。
“他是會武功的。”她對自己喃喃說著,“原來那雪地上的跌倒是騙我的,在房中他是故意點中我的穴道來欺負我,唉--我那時為什麼不一指點在他的‘鎖喉穴’上!”
晶瑩的淚珠,悄然滑在她的麵頰上,使得她的臉有一絲癢癢的感覺,但是她連伸手去搔一搔的力氣都沒有了。
突然,她覺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對自己說著話,於是她努力睜開眼睛來,看到那天靈星孫清羽正對著自己說道:“蕭姑娘,現在你該知道老夫的意思了吧?而且,我再告訴你一件事,那就是令尊大人此刻就臥在你旁邊的床上。”
蕭淩的瞳仁突然擴散了,一瞬間,她似乎不能完全體會到這句話的意義。然後她被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力量支持著,從床上跳了起來,目光無助地四下轉動了一下,身軀向另一張床上撲去。
飛英神劍痛苦地呻吟一下,他被殘金毒掌一掌擊中後背,幸好他本是前掠之勢,是以並未致命,但若不是有他這種數十年性命交修的深湛內功在支撐著,此刻怕不早就不成了。
孫清羽勸著蕭淩,韋守儒拿了些內服的傷藥,但這種普通的傷藥,怎治得了被內家掌力擊傷的傷勢?蕭淩忍著淚說道:“家父的傷勢那麼重,需要靜養,我……我也不想留在這裏了。”
她轉向孫清羽道:“你老人家能不能幫我個忙,替我雇輛車子?我想,我們今天就回江南,反正,我們在這裏也沒有什麼用。”
名重武林的瀟湘堡,上下兩代竟落到這種田地,令得天下武林聞之,都不禁為之扼腕。
孫清羽長歎一聲,道:“姑娘的病勢未愈,令尊的傷勢更重,還是先在這裏將息兩日吧。”
“還是回去的好。”蕭淩搖著頭說,聲音雖然微弱,但語氣卻是堅決的,好像是她在北京多留一刻,便多增一分痛苦。
“我永遠不要再見他,若是我有這分能力,我要將他一劍刺死,然後--然後我再陪著一齊死去。”她悲哀地暗忖著,因為她不能忘去他,是恨也好,是愛也好,這愛與恨,都是刻骨銘心的。
突然,一人匆匆自外行來,眾人閃目望去,卻是韋守儒以前鏢局中的鏢夥,此時家中的仆人手中拿著一物,向韋守儒道:“門外有個人將這個交給小的,小的問他是哪裏來的,他說是古公子派來的,就匆忙地走了。”
孫清羽一皺眉,取過一看,卻正是瀟湘堡成名武林的兵刃--玉劍,於是他雙手捧向蕭淩,這老人對蕭淩的尊敬,倒不是為著別的,而是對這美貌的少女覺得憐憫而同情。
入雲神龍聶方標的目光,一直望著蕭淩,此刻突然道:“蕭姑娘要回江南,小可願效犬馬之勞,陪蕭姑娘和蕭大俠回去。”
孫清羽微微點頭,道:“這樣也好,有了聶老弟的照料,老夫才放心讓這一傷一病兩個人上路,唉--此後恐怕還有麻煩瀟湘堡主的地方,唉--芸芸武林中,怎的就沒有一人是那殘金毒掌的敵手!”
他一連長歎了兩聲,心情像是沉重已極,龍舌劍突然接口道:“但願那位古公子不是和殘金毒掌一路,憑他的那身功夫,恐怕還能和殘金毒掌一鬥。”
聶方標卻冷哼了一聲,目光瞟向蕭淩,冷冷道:“就算他不是那殘金毒掌,就算他也不是殘金毒掌的弟子,而是為著別的原因偽裝殘金毒掌的,可是他手段之狠辣,心腸之惡毒,恐怕不在殘金毒掌之下呢。”
林佩奇望了他一眼,又複默然。
蕭淩此刻仍怔怔地捧著那柄孫清羽遞給她的玉劍,心中柔腸百結,對別人講的話,根本不聞不問。韋守儒卻皺著眉道:“那古公子怎麼知道你們來到我這裏的,他會不會--”
孫清羽微喟一聲,接口道:“這位古公子真可稱得上是神通廣大,老夫一生號稱‘天靈星’,但比之他來,仿佛還差著一籌,唉,但願蒼天有眼,不要再為武林造個煞星,他若也像那孤獨飄一樣--”
說到這裏,他語聲突然凝結住了,喃喃自語著:“孤獨飄,古濁飄。”猛地一拍大腿,忽然又站起來,低頭繞了兩個圈子,然後突然長歎一聲,像是支持不住似的倒在椅子上。
“孤獨飄,古濁飄。”林佩奇跟著念道,雙眉也皺到一處,道,“難道這古公子真和殘金毒掌有著淵源嗎?他若是假的殘金毒掌,那麼真的殘金毒掌又在哪裏呢?”
下午,入雲神龍聶方標興衝衝地雇了輛車,送著大病方愈和重傷的蕭旭父女走了。他似乎對這趟差使極其高興,因為自從第一眼看到玉劍蕭淩的時候,他就對這美麗的少女起了一種難以自製的情感,“一見鍾情”往往是最為強烈,也最為不可解釋的情感,因為那是真正發自內心,而絕無做作的。
隻是,這多情的少年俠士的用情,卻遲了一步。
孫清羽眼望著他們的車馬消失在北國的沙塵裏,這馬車外表上看去和任何別的馬車都一樣,但是車中坐的,卻是名滿天下的人物--無論是飛英神劍或是終南鬱達夫,這兩個名字的任何其一,便足以名傾天下。
蕭門中人,來了,又走了,這本是他們唯一希望--用以對抗殘金毒掌的,然而這希望卻破滅得如此突兀、如此狼狽,這是誰也料想不到的事,然而卻是千真萬確的事。
到目前為止,他們再無一條可行的辦法用以對抗殘金毒掌,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殘金毒掌在哪裏,他們完全是處於被動的地位,等待著殘金毒掌的再次出現--而且即使他再次出現了,他們也辨不出真偽,隻有從另一個被殘金毒掌擊斃的屍身上有無金色掌印,他們才能推斷出一些,然而這豈不是太過悲哀了嗎?
古濁飄靜靜坐在側軒中那間房裏的床上,床似乎仍有蕭淩留下的溫馨,他目光投向窗戶,窗戶是支開著,窗外月色將冥,那種昏暗的黑線,卻正和古濁飄的目光混為一色。
他在沉思著,削薄的嘴唇緊閉,於是他臉上便平添了幾分冷削之意。然而,他所沉思著的是什麼呢?突然,他站了起來,嘴角泛起笑意,隻是這種笑意是落寞的,因為天下雖大,並沒有一個人了解他,然而,他自己能了解自己嗎?他自己,真的就是他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