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開始下了起來。
迎著撲麵而來的西北風,雪花,冰涼地黏在人雲神龍聶方標的臉上,他卻懶得伸手去拭擦一下,因為他此刻的心胸中,正充滿著青春的火熱,正需要這種涼涼的寒雪來調劑一下。
筆直伸向前方的道路,本來積雪方融,此刻又新加上一層剛剛落下的雪,更加泥濘滿路,連馬蹄踏在地上時發出的聲音,都是那麼膩答答的,膩得人們的心上都像是已蒙上一層豬油。
聶方標觸著被他身旁的大車所濺起的泥漿,才知道自己的馬方才靠大車走得太近了,不禁暗中微笑一下,右手將馬韁向左一帶,那馬便向左側行開了些,距離大車也遠了些。
但是,聶方標的心,卻仍然是依附在這輛大車上的,因為,車裏坐的是他下山以來,第一個能闖入他心裏的少女。
他七歲入山,在武當山裏,他消磨了十年歲月,十年來,他不斷地刻苦磨煉自己的身心,以期日後能在武林中出人頭地。果然甫出江湖,連挫高手,就在武林中闖下了很大的“萬兒”,“入雲神龍聶方標”這幾個字,在江湖中已不再陌生了。
但是,這年輕的江湖高手的心,卻始終是冰涼而堅硬的,這想是因著太長日子的寂寞,直到此刻,才有一個少女的倩影進入他的心裏。她,就是名重武林的蕭門傳人--玉劍蕭淩。
他多麼希望她能伸出頭來,看自己一眼,隻要一眼,便也心甘。
但他卻也知道這希望是極為渺茫的,因為無論他如何殷勤,這落寞的少女都沒有對他稍加辭色,而他也非常清楚這原因,因為她的一顆少女芳心,已完全交給那神秘的古濁飄了。
“古濁飄--”他懷恨地將這名字低念了一遍,目光四轉,卻見今天道路上的行人仿佛分外多,而且人人麵上都似乎帶著一重喜色。
他不禁喟然暗歎,卻聽趕車的車把式呼哨一聲,將馬鞭掄了起來,“啪”地打在馬背上,一麵轉頭笑道:“客官,你老鴻運高照,剛好可以趕到保定去看‘打春’。”
聶方標“哦”了一聲,緩緩道:“今天已經是立春了,日子過得倒真快。”
車把式敞聲笑了道:“可不是日子過得快,去年小的也是在保定府看的打春,喝,那可真熱鬧得緊。”他“咕嘟”咽下口吐沫,又笑道:“好教你老知道,小的這輛車趕的路子,正是往保定東門那兒走,現在還沒有過戌時,城東瓊花觀裏,可正熱鬧咧!”
聶方標漫不經意地笑了一下,此刻,他哪裏有這分閑情逸致去看“打春”。
這“打春”之典,由來已久,俗稱“打春三日,百草發芽”。這“打春”正是和農田有著分不開的關係,是以也就被重視。立春之辰,連天子都親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迎春於東郊,故各州各府各縣,也都有這“打春”之典。
“春,其位在東,其色為青,五行屬木。”所以,在立春這天,郡縣各官皆服青色,以鞭打牛,這就是“打春”之意。
車把式想是急著看“打春”,車子越趕越快,坐在車裏的蕭淩,覺得顛得厲害,歎了口氣,將她父親的被褥墊好,心裏卻空空洞洞的,不知該想什麼,又幽幽地長歎了一聲,推開旁邊的車窗,探出頭去,望著漫天的雪花,喃喃地道:“又下雪啦。”想起自己初至京畿,不正也是下著大雪?於是雪地裏那古濁飄似笑非笑的影子,又不可抑止地來到她心裏,她心裏也又翻湧起紊亂的情潮,甚至連聶方標對她說的話都沒有聽到。
突然,前麵傳來一陣雜亂的人聲,她不禁將頭再伸出去一些,雖然仍沒有看到什麼,但這種噪聲越來越近,到後來車子竟停下了。
她微顰黛眉,方想一問究竟,卻聽聶方標含笑道:“今天剛好趕上‘打春’,前麵人擁擠得很,車子看樣子是走不通了,姑娘如果覺得好了些的話,何不出來看看,也散散心。”
蕭淩回頭看了她爹爹一眼,這瀟湘堡主此刻像已睡熟,她就推開車門,走了出去,因為她正心亂得很,要找些事來借以忘卻此刻正盤占在自己心裏那可恨又複可愛的影子。
一出車門,就看見前麵滿坑滿穀都是人頭擁擠著,人頭上麵,竟還有一個比巴鬥還大的人頭在中間,蕭淩不禁嚇了一跳,仔細一看,看清了,才知道那不過是個紙紮的芒神。
她不禁暗笑自己,怎的這些天來眼睛都昏花了,卻聽車把式巴結地笑道:“您站到這車座上麵來,才看得清楚。”
蕭淩淡淡一笑,便跨上車轅。入雲神龍連忙下了馬,想伸手去攙她,哪知道蕭淩早已跨上去了。
車把式卻跑下來,笑道:“你老也上去看看,那紙紮的春牛和芒神可大的咧!站在簷下麵穿著吉服的就是保定府的大老爺,現在還唱著戲文哩。”
聶方標看了蕭淩一眼,逡巡著也跨了上去,卻見蕭淩像是並不在意,不禁就和她並肩站在一起,眼角望著她清麗的麵容,心裏隻覺跳動得甚為厲害,忙定了神,也朝人堆裏望去。
隻見瓊花觀外坐著十餘個穿著青色吉服的官員,前麵有三張上麵擺滿了羹肴酒饌的桌子,筵前用幾塊木板圍了起來,正有一個伶人在這塊空地上唱著小曲。隻是人聲太嘈,他唱的什麼,卻一句也聽不清楚,不覺有些乏味。
再加上此時還飄著雪,他心中一動,想勸蕭淩不要冒著風雪站在外麵,但眼角瞬處,卻見蕭淩嘴角似乎泛起了笑容,於是將嘴邊的話又忍了回去,何況風吹過時,蕭淩身上散發著的處子幽香也隨著傳來,他實在不忍離開。
片刻,那伶人唱完了,旁邊卻打起鑼鼓來,走上了一個穿著紅緞子裙的女優,和一個臉上抹著白粉的醜角。這兩人一扭一扭的,竟做出許多不堪入目的樣子來。他又覺不耐,忽然看到那坐在上首戴著花翎的官員將桌子一拍,這時人聲竟也靜了下來,隻見這官員做出大怒的樣子罵道:“爾等豎民,不知愛惜舂光從事耕種,飽食之餘,竟縱情放蕩,不獨有關風化,直欲荒廢田疇,該當何罪!”
蕭淩聽了,“撲哧”一聲竟然笑出聲來,側顧聶方標笑道:“這人怎麼這樣糊塗,人家在做戲,又不是真的,他發什麼威?”
聶方標久行江湖,卻知道這僅是例行公事而已,這位玉劍蕭淩想來是從來未出家門,連這種民間的俗事都不知道。
他方自向蕭淩解釋著,卻聽那小醜跪在筵前,高聲說著:“小民非不知一耕二讀,實因老牛懶惰,才會這樣的。”
接著就是那官員高聲唱打,於是站在兩旁的差役就跑了出來,拿下那芒神手裏的紙鞭,對那紙紮的春牛重重打了下去,嘴裏叫著:“一打風調雨順,二打國泰民安,三打大老爺高升。”
這時,蕭淩也知道這些不過隻是一個俗慣的儀式罷了,但這種平日看來極為可哂之事,此刻卻最能消愁,不知不覺間,她竟笑了起來。
忽然,那官員竟將麵前的桌子都推翻了,杯盤碗箸,全打得粉碎,接著嘩然一聲,四麵的人全都擁了上去,爭先恐後地去扯那紙紮的春牛,亂得一塌糊塗,原來故老相傳,如能將這春牛扯下一塊,帶回家去,多年不孕的婦人,也會立刻生子。
蕭淩不覺失笑,但人群越來越亂,又覺得身子仍軟軟的,像是要倒下去的樣子,正想下來,目光動處,卻看到一樣奇事。
原來這奔湧的人潮正向前麵湧過去的時候,人潮的中間,卻像是有一塊礁石中流砥柱似的,人群到了那裏便中分為二。
入雲神龍想是也發現了,側顧蕭淩一眼,微微笑道:“想不到在這些人裏,還有武林高手。”
他到底閱曆豐富得多,是以一眼望去,便知道人群中必定有著武林中的高手,奔湧前去的人群一到這幾人身側,便不得不分了開來。
蕭淩久病初愈,站得久了,身子便虛得很,微笑了一下,就從另一麵跨下車去,但不知怎的,眼前又一暈,一腳竟踏空了。
她不禁驚呼了一聲,滿身功夫,竟因這一場大病,病得無影無蹤了,此刻身子竟往下麵直栽了下去,聶方標轉身驚顧,卻已來不及了。
哪知蕭淩正自心慌的時候,突然覺得腰間一緊,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自下麵將自己托了起來,然後,安穩地落到地上。
她更驚了,兩腳已著地,趕緊回身去看,卻見一個青衣青帽的少年秀士,正笑嘻嘻地望著自己,一麵笑向自己說道:“像姑娘這麼俏生生的人兒,怎麼能到這種地方,等會兒摔壞了身子,多不好。”
蕭淩麵顯微紅,見這少年的眉梢眼角,竟有幾分和古濁飄相似,卻比古濁飄看起來還要娟秀些。
奇怪的是,她竟對這青衣少年幾近輕薄的言辭,沒有絲毫怒意,輕輕說了聲“謝”便低著頭朝車廂裏走。
聶方標見了,心裏卻不受用得很,一腳也跨下車子,狠狠瞪了這少年一眼,那少年卻仍然笑嘻嘻地緩緩說道:“尊駕也要小心些,跌壞了身子可不是玩的。”
入雲神龍雙眉一豎,目光已滿含怒意,厲叱著說道:“朋友,招子放亮些,這裏可不是你逞口舌之快的地方。”
入雲神龍向以生性之深沉見稱,然而不知怎的,此刻卻沉不住氣了。
那少年哈哈一笑,目光瞬處,臉色卻已微變,聶方標方自奇怪,卻聽得背後已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冷冷地說道:“好朋友,這才叫天下無處不逢君,想不到山不轉路轉,竟又讓我們在這裏碰上了,真教我姓展的高興得很。”
那青衣少年仍然笑嘻嘻的,也不說話。
聶方標卻忍不住轉身去看,隻見一個身材特高的人站在他身後,見他轉過身去,森冷的目光竟轉向他身上,從頭到腳打量了幾眼。
聶方標本已滿腹怨氣,此刻不禁更為不快,暗怒這人的無禮,哪知這人竟跨上一步,伸手朝他胸前便推,一麵叱道:“閃開些!”
聶方標雙眉頓豎,怒叱道:“你幹什麼?”腳下微錯,右手倏然而出,五指如鉤,去扣這人的脈門,左掌極快地畫了個半弧,“唰”地擊向這人的脅下。
這一招兩式,正是武林中的絕技,“武當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夾雜著“九宮連環掌”,這種招式在朝夕浸淫於此的武當高手入雲神龍的手中運用起來,風聲嗖然,快如閃電,更覺不同凡響。
那高身量的漢子果然麵色微變,手臂一沉,極快地將右手撤回去,左掌卻同一刹那裏揮出,口中已自叱道:“好朋友果然有兩下子!”
聶方標悶哼一聲,雙掌伸屈間,猛再擊出,手指斜伸,掌心內陷,一望而知,其中含蘊著內家“小天星”的掌力。
兩人這一動上手,玉劍蕭淩可走不進去,倚在車轅上,眼睜睜地望著聶方標和人家無緣無故地動起手來,自己又和聶方標毫無深交,連出聲喝止都不行,不禁暗自埋怨聶方標的莽撞。
她目光瞬處,卻見那青衣少年又朝自己微笑一下,朗聲說道:“那人本是衝著小可來的,想不到卻和尊友動上了手。”
聶方標搶攻數招,卻見那人身手遠在自己意料之上,此刻聽了這少年的這幾句話,不禁也埋怨自己,怎的糊裏糊塗就和人家動上了手。以這人的武功看來,必定也是武林高手,奇怪的是麵目卻生疏得很,年紀竟也很輕,身手卻似還在自己之上。
須知入雲神龍在江湖上,本有後起一代中最傑出的高手之譽,此刻自然奇怪,又有些驚恐,卻又不禁暗怪自己的多事。
瞬息之間,兩人已拆了十數招,飄舞著的雪花,被這兩人的掌風激蕩四下飛了開去。聶方標知道對手必定將自己認作是那少年一路,是以才會出手,但事已至此,自己也已無法解釋。
那青衣少年笑嘻嘻在旁邊看著,居然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蕭淩見了又好氣又好笑。
卻見又有幾人如飛奔了過來,一麵喝道:“展老弟,怎的在這裏動起手來!”話聲中人也已掠至,一眼看到聶方標,不禁驚呼了一聲,連連揮著手,說道:“展老弟,快些住手,都是自己人。”又道:“保定府尹就在這裏,等下驚動了官麵上的人,那可就有些麻煩了。”
那身材特高的少年“哼”了一聲,卻停住了手。聶方標自也遠遠退開,蕭淩閃目望去,隻見勸架的人是個矮胖的漢子,年紀雖輕,肚子卻已凸出來了,和他同行的還有一男一女,卻都是英俊的少年,身手之間,也都顯露著身懷上乘的武功。聶方標見了這三人,卻微吃一驚,跨前兩步,脫口道:“原來是唐大俠。”
那矮胖的漢子哈哈一笑,朗聲道:“一別經年,聶兄怎的也到此地來了?”
眼光一掃蕭淩:“是否帶著寶眷到京城去過年的,那正好和兄弟同路。”
蕭淩暗啐一聲,卻也不便發作,轉身走進車廂裏。
那矮胖漢子還在後麵哈哈大笑著,伸出手掌,朝那身量特高的漢子肩上一拍,笑道:“你們倆怎會動上手的?來來,我給你們兩位引見引見,這位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入雲神龍聶少俠,展老弟想必也聽過這名頭吧!”又向聶方標道:“這位展一帆展少俠,雖然初出道,卻是當今點蒼掌門人的高徒。”
他又敞聲一笑,道:“你們兩位都是名門正派掌門人的高徒,以後可得多親近親近。”
聶方標恍然暗忖,難怪人家身手如此,原來竟是點蒼高徒,笑著寒暄了幾句,但那展一帆鐵青著臉,瞬也不瞬地望著聶方標身後,冷然道:“聶大俠為什麼不將尊友也替我們引見一下。”他冷哼了一聲,又道:“我們路上多承尊友一路照顧,還未曾謝過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