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濁飄仰天一笑,目光一轉之後,忽然瞪在孫清羽臉上:“那麼孫老英雄此次枉駕敝處,卻是又有何事見教?”
他笑聲一頓,嘴角的冷削之意便很明顯地露了出來,目光直勾勾地望著孫清羽,想是要看穿這江湖老手心裏所想的事。
天靈星又期艾著,唐化龍本是站在他身側,此刻走了過來,大笑道:“化龍此次北來,一路上就聽說京城中出了位翩翩濁世的佳公子,無論文武兩途,都是高人一等,是以化龍入了京城,就不嫌冒昧,借著孫老前輩的引見,來拜會拜會高人。”
古濁飄微笑一下,道:“唐大俠過譽了。”
他目光在這笑麵追魂腰邊一轉,望著那繡得極為精致的鏢囊,又微笑道:“唐大俠這鏢囊中所存的,想必就是名震天下的唐門絕器了,小可久聞玄妙,卻始終無緣見識,等會兒一定要拜見一下。”
唐化龍肥胖的臉上的肥肉,立刻也擠出一個頗為“動人”的笑容來,一手撫著他那“過人”的肚子,一麵笑道:“雕蟲小技,怎入得了方家法眼!等下公子若有興趣,小可一定將這些不成材的東西拿出來,讓公子一一過目一下。”
這兩人雖然麵上都帶著笑容,但言辭間卻已滿含鋒銳。
天靈星孫清羽心中數轉,卻已在奇怪這古濁飄為什麼始終沒有將自己這些人請進去,而在這小巷裏扯著閑篇。
他心中忽上忽落,唯恐這機智過人的古公子已測知自己的來意,早已埋伏了殺招,就在這無人的巷子裏,要自己好看。
但是他久走江湖,號稱“天靈星”,是何等狡獪的人物,此刻麵上仍然微微含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朗聲笑道:“古公子人中龍鳳,卓俊超人,我等愚昧,有幾件事想請教一下。”
古濁飄又一笑,道:“眾位大駕前來,小可本應略盡地主之誼,但不巧得很,家嚴剛剛差人來著小可前去有事訓示,小可不得不暫且失陪,還請各位恕罪。”
這古濁飄竟下起逐客令來,唐化龍、唐化羽不禁都麵色微變,展一帆兩道劍眉,此刻一皺,張嘴剛想說話。
哪知古濁飄卻又笑道:“各位如果有事見教的話,再過半個對時,小可再來就教,隻要告訴小可一個地方,自會前來,也用不著再勞動各位的大駕了。”
他麵上仍然泛著笑意,隻是在這種笑意後麵,卻使人感覺到一絲寒意。
天靈星孫清羽幹咳一聲,心中暗忖:“再過半個對時,就是子時了,這古濁飄約定的時間,竟是夜深之際,又是為的什麼呢?”
他心裏又起了忐忑,嘴中卻笑道:“公子既然有事,小可等自應告退……”
展一帆接著道:“公子既然約定夜間見麵,那再好也沒有,隻是我等初來此地,京城裏有什麼佳處可供清談的,也不知道,還是公子說定一個地方好了,子正之際,小可們一定去向公子剪燭長談一番。”
那棋兒站在旁邊,眨動著大眼睛在各人身上望來望去,此刻卻突然笑著插口道:“公子,我倒想起一個好地方來了,就是那天您去遊春時,遇見程大俠的那地方,又清靜,又沒人,這會小的先差人去打掃一下,擺上一桌酒,在那裏無論談什麼,不是都方便得很嗎?”
古濁飄雙眉微皺,低叱道:“棋兒,你不要多口。”
展一帆卻哈哈笑道:“這位小管家年紀輕輕,就如此能幹,好極了,好極了,這地方再好沒有了。”
他轉向程垓,又道:“等會就有勞程老前輩引路了。”
古濁飄仍然是那樣微笑著,道:“既然展大俠意下如此,就這樣決定好了,此刻小可先行告退,失禮之處,恕罪恕罪。”說著,竟長揖轉身走了。
天靈星孫清羽花白的雙眉緊皺到一處,望著古濁飄的背影,心裏思潮紊亂,他知道這相國公子,別的不選,偏偏選中這種僻靜之地作為談話之處,必定有著深意。
“難道他也因知道我們看出他的破綻,而他真的是那殘金毒掌的門人,是以將我們引到那種地方,正好一網打盡?”
他心頭一凜,又忖道:“隻是那真的殘金毒掌此刻又在哪裏呢?他最後一次出現,是在那位兩河名捕金眼雕身死的時候--當然,這因為在金眼雕的屍身上有著金色掌印--此刻幾次殘金毒掌的現身,怕就是這古濁飄偽裝的了,隻是今夜,他會不會也前來呢?”
他心裏極快地轉著念頭,再抬眼望去,古濁飄和棋兒已走回門裏了。
一進了那後園旁的側門,棋兒就回身將門關上,加快腳步,走到古濁飄身側,竟像個大人似的長歎了一聲,說道:“公子,我知道您的心情一定苦悶得很,但是再這樣下去,您怎麼辦呢?我--”
這精靈的童子此刻眼眶竟紅了起來,接著道:“我身受您的救命之恩,這些年來,一直跟著您,您不但待我好,什麼事也沒將我當外人看,我年紀雖然小,還不懂得事,但天天看著公子這麼苦惱。心裏也難受得很。”
古濁飄也長歎一聲,低頭黯然半晌,突然抬起頭來,道:“你到卷簾子胡同去通知你爺爺一聲,叫他吃過晚飯後,到我這裏來一趟。”
他不禁又長歎一聲,想到卷簾子胡同那棟房,就不禁想起蕭淩,想起自己嘴唇接觸到她的時候,和那一分帶著顫抖的嬌羞,想起坐在爐火邊,那種溫馥的情意。
“此情可待成追憶--”他朗聲曼吟著,帶著一縷刻骨銘心的相思,和一聲無比惆悵的歎息,他走了過去,但是他已習慣了那種將往事都埋藏起來的痛苦--此刻在他英俊又冷削的麵孔上,卻像是沒有什麼激動。
於是他所有的往事,都在他這冷若堅冰似的麵孔後麵,凝結成一小塊像鑽石般的東西,隱藏在他腦海深處,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無法探測出這份寶藏,而對蕭淩的懷念,卻隻不過僅是他腦海中這塊鑽石上新近才添上去的一塊冰角罷了。
棋兒暗暗歎息著,像想說什麼話,卻又止住了,等到古濁飄英挺瀟灑的背影被那玲瓏剔透的假山完全掩住,他又從側門裏走了出去。
他沒有坐車,也沒有騎馬,走得卻極快,他那機警俏皮、天真活潑的麵孔上,此刻卻像是蒙上了一層深思之色,也不知在想著什麼。
走了半晌,到了一個氣派甚大的宅子門口,這正是玉劍蕭淩在此宿過一晚的地方,像以前一樣,這房子此刻仍然重門深鎖,門前竟蒙上了灰,像是很久以來,這房子都沒有人進出過。
棋兒用力拍著門環。
又等了一會兒,那兩扇厚重的大門才“呀”的一聲開了一線,開門的還是那曾為玉劍蕭淩開過兩次門的老頭子,低沉地問道:“誰呀?來幹什麼--”
但等到他那生滿白發的頭,從那兩扇沉重的木板門裏伸出半個,看清了叫門的人是誰的時候,他那幹枯的臉上,才出現笑容,道:“原來是你,快進來,外麵冷得很。”右手毫不費事地就拉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但他為什麼用一隻手來開門呢?原來他左肩以下,就隻剩下一隻空蕩蕩的袖子,左臂竟齊肩斷去了,他慈祥而親切地撫著棋兒的頭,道:“你怎麼好久沒有來看你爺爺了,這兒天氣冷,你可要小心呀!別受了涼,唉--”
這獨臂的老人長歎了一聲,道:“你要知道,我們夏家就隻靠你傳宗接代了--”他又長歎著,拍著棋兒的頭道:“公子呢?這些日子來可好?”
棋兒眼眶紅紅的,隨著這老人走到屋子裏,屋子裏生著大火爐,暖和得很,然而棋兒卻更難受了,因為他爺爺從來冬天不燒火爐的,此刻燒起火爐來,顯然不就是他老人家的身體更壞了些?
他依偎在這老人身側,半晌,才說道:“爺爺,公子叫我來告訴你老人家一聲,說是今天晚上請您老人家到他那裏去一趟。”
老人“哦”了一聲,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眼中突然露出光彩,像是自語般說道:“好了,好了,我老頭子總算有了替公子效力的機會,那麼,縱然我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他目光慈愛地落到他的愛孫身上,緩緩道:“孩子,你可不要忘記,我們兩人這條命,都是公子救回來的,若沒有公子,不但我們這一老一少早就骨頭都涼透了,你爹爹、你媽媽的大仇,又叫誰替我們報去?唉,爺爺現在想起來,那一天的事還好像就在眼前。”
他感慨地一頓,又撫著棋兒的頭,說道:“孩子,你真要好好地用功,公子那一身功夫你隻要學上一成,就可終生受用不盡了,我們的仇人雖已被公子殺了,仇也替我們報了,但爺爺總想你將來能強爺勝祖,在武林中替姓夏的露露臉。”
棋兒靠在他爺爺的懷裏,兩年多以前那一段血淋淋的往事,也在他小小的腦海裏,留下一個極其深刻而鮮明的印象。
他眼淚流了下來,因為就在那天,他們本來安適、溫暖的家,被拆散了,他的爹爹和媽媽都喪命在仇人的手裏。
那天晚上,天上有許多星星,天氣又熱,他們全家都坐在院子裏,爺爺指著天上的星星,告訴棋兒,哪裏是南箕,哪裏是北鬥。走江湖的人,一定要認識這些星星,因為靠著這些,夜晚才能辨得出方向,棋兒記住了,爺爺笑了。
然而爺爺的笑聲還沒有完,牆上、屋頂上,突然出現了十幾條黑影,爹爹、媽媽和爺爺全都跳了起來,厲聲叱問著。
原來這些黑影都是大強盜,因爺爺、爹爹以前保鏢的時候,得罪了他們,他們就趁爺爺和爹爹退隱的時候,來報仇了。
這些黑影手裏都拿著兵刃跳了下來,就和爺爺、爹爹動上了手,他們雖然也被爺爺、爹爹、媽媽殺了三四個,但是他們人那麼多,爺爺、爹爹他們手裏又都沒有拿著兵刃。
棋兒站在屋簷下麵,希望爺爺能把他們打跑,但是一會兒不到,爹爹和媽媽竟同時被強盜殺了,爺爺的左臂也被強盜砍斷,但仍然強自支持著和他們動著手。
棋兒急得快發昏了,大叫著跑了出去,卻被一個強盜回身一腳,將棋兒踢了個滾,一直快滾到牆邊上。
那強盜提著刀,又趕了上來,一臉的獰笑,棋兒知道這是強盜斬草除根要殺自己,隻得閉上眼睛,心想:“我死了能上天去找爹爹、媽媽去,你要是死了,一定被打下十八層地獄。”
哪知卻聽得慘叫一聲,棋兒沒死,要殺棋兒的人卻突然死了。棋兒睜開眼睛來,四下一看,才知道院子裏突然多了一個人。
這個人穿著長袍,袍子飄飄的,棋兒眼睛隻花了幾花,那些大強盜們竟全都被這穿著長袍的人用重手法劈死了--棋兒想到這裏,眼睛已完全濕了,大而晶瑩的淚珠,沿著他那小而可愛的麵頰流了下來,他感激地輕輕叫了聲:“公子。”
因為他那救命的恩人,就是古濁飄。古濁飄不但救了他,救了他爺爺,還替他們報了仇,這已是夠使他感激終生了。
那獨臂老人也沉思著,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忽然他站了起來,緩緩走到另一間房子裏去,回頭道:“孩子,你也跟著來吧。”
棋兒立刻跟著走了進去,那老人家走到他自己所住的那間屋子裏,又低下頭,站在床旁邊思忖了半晌,然後說道:“孩子,你把牆上掛著的那把刀拿下來。”
棋兒目光四轉,牆角上果然掛著一把黃皮刀鞘,紫銅吞口的樸刀。
雖然他在驚異著爺爺的用意,但他仍然輕靈地一縱身,掠到那邊,將高高掛在牆上的刀拿了下來。
老人嚴峻的臉上,此刻為了他愛孫的輕功而微笑了一下,等到那孩子拿著刀走到他麵前,他才緩緩伸出右掌,堅定地說:“快把爺爺的大拇指和中指削下來。”
棋兒麵色驟變,吃驚後退了一步,老人卻又厲聲嗬斥道:“你聽到沒有,爺爺的話你敢不聽嗎?”
然而他看到那孩子麵上的表情,又不禁長歎一聲,放緩了聲調,緩緩地說道:“孩子,我問你,這些日子來,你一直跟著公子,他可好嗎?”
棋兒麵頰上的淚珠,本未幹透,此刻重又濕潤了。
他垂下了頭,可憐而委屈地說:“公子這些日子來,總是成天歎著氣,脾氣也更壞了,一會兒發脾氣,一會兒又微笑著,抬頭望著天,想著心事。”
他抬起頭,望著他爺爺,又道:“公子的心裏煩,棋兒也知道,可是爺爺……爺爺你……”
他抽泣著,竟說不下去了,老人兩道幾乎已全白的眉毛,此時已皺到一處,歎著氣道:“我們一家身受公子的大恩,怎麼報得清!”他眼中突然又現出奪人的神采,“大丈夫立身於世,講究的是恩怨分明,有仇不報,固然不好,但身受人家的大恩而不報,也就是個小人了,孩子,你願不願意你爺爺做個小人呢?”
棋兒搖了搖頭,老人重新伸出右掌,堅定而沉重地說:“那麼,孩子,聽爺爺的話。”
棋兒再抬起頭,望著他爺爺那已幹枯得不成人形的臉,但這一瞬間,他卻覺得他爺爺的臉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因為這正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臉,這張臉並沒有因為蒼老、幹枯而衰退,反卻更值得受人崇敬了。
於是他緩緩地,顫抖著,抽出了那柄刀,刀光一閃,使得這祖孫兩人蒙上了一層無比神聖的光榮。
為著別人的事而殘傷自己的肢體,縱然是報恩,這種人也值得受人崇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