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王忠嗣任命李光弼為河西兵馬使,卻把哥舒翰放到了大鬥軍副使的位置上。大家如果知道大鬥軍的正使是誰,就不會對這樣的安排感到不解了。大鬥軍的正使正是安祿山的族弟安思順。王忠嗣提拔哥舒翰,名義上是為了幫助安思順開展工作,實際上卻是為了鉗製安思順的手腳。果然,哥舒翰上任之後,經常與上司安思順發生衝突,兩人是針尖對麥芒,鬥得不可開交。
在這段日子裏,哥舒翰還抽空立了個功。一次,他率軍與吐蕃軍隊在苦撥海展開激戰。吐軍在山頂,唐軍在山腳。吐軍憑借有利地形,分成三個梯隊,依次從山頂馳下,猛衝唐軍陣形。暴怒的哥舒翰大喝一聲,操起長槍,帶著軍隊就向吐軍迎了上去。客觀地來看,哥舒翰的舉動是十分不明智的。因為,吐軍占據有利地形,居高臨下,而唐軍卻是逆勢而上,很容易被衝散。混戰當中,哥舒翰的長槍都折斷了,他拿著半截短槍繼續給吐蕃人以迎頭痛擊。他的勇猛鼓舞了唐軍的士氣,眾軍奮力向上,接連瓦解吐軍三波衝鋒,打贏了這場本沒有獲勝希望的仗。
此戰之後,哥舒翰因功被擢升為右武衛員外將軍,充隴西節度副使、都知關西兵馬使、河源軍(今青海西寧)使。離河源軍不遠就是積石軍(今青海貴德)。當時,唐朝也仿效曹魏,在邊境實施軍屯製度。青海一地唐軍的糧食基本上都是由積石軍的麥莊生產的。
當然了,這個情況也被吐蕃人掌握了。所以,每年一到秋收時分,吐蕃都會出動大批軍隊來積石軍的麥莊搶收糧食。這樣的搶劫行為十分劃算,一來,不用自個兒辛苦,就能解決吃飯問題,二來,可以斷絕唐軍的後勤補給,吐蕃人樂此不疲。由於吐蕃騎兵實力強大,再加上每次都出沒不定,所以唐朝守將無人能敵。狂妄的吐蕃人甚至把積石軍麥莊改稱為吐蕃麥莊。想想這種情形:吐蕃士兵揮舞著鐮刀在城外收割麥子,城裏的唐軍士兵則隻能眼巴巴地看著一年辛勤耕耘的果實被人家收了去,真是丟人啊!
哥舒翰上任不久之後,就聽說了這個氣人的消息。他決心好好地教訓一下狂妄的吐蕃人。於是,他找來了部將王難得、楊景暉,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轉眼之間,又是一年秋收時。吐蕃出動了五千精銳騎兵前來收割麥子。地方還是從前的那個地方,麥田還是從前的那片麥田,人似乎還是像過去那麼慫。和過去一樣,唐軍聽說吐蕃人來收麥子了,早早就跑到城中躲起來了。習以為常的吐蕃人懷著對唐軍的無限鄙視,脫掉盔甲,擱下兵器,熟練地操起鐮刀,奔著麥田就去了。吐蕃人並不知道,在他們的身後,一雙雙憤怒的眼睛正噴射出複仇的火焰。
隱藏在城頭的哥舒翰見吐蕃軍已經放鬆了警惕,當即親率兵馬從城中殺出。事發突然,吐蕃軍猝不及防,頓時亂作一團。唐軍趁機展開猛烈攻擊,吐軍死傷大半,倉皇逃跑。當殘餘的吐蕃騎兵跑到東南穀的時候,早已守候在那裏的王難得、楊景暉率領伏兵一起殺出,吐蕃軍被全部殲滅,“匹馬不還”。經此一戰,吐蕃人再也不敢來積石軍搶割麥子了。青海唐軍終於能吃上飽飯了。哥舒翰的威名遠播吐蕃。
在某種程度上,哥舒翰和安祿山的經曆驚人的相似。首先,他們都是少數民族出身;其次,他們都因為玄宗的開邊政策而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如果沒有玄宗開邊這個大環境,哥舒翰隻能繼續做他的紈絝子弟,安祿山估計一輩子都隻能當個小小的互市郎將了;最後,在他們成長的道路上,都得到了貴人的提攜,安祿山有張守珪,哥舒翰則有王忠嗣。
哥舒翰很快就發現,他和安祿山又多了一個相似之處,那就是:當他們打下了事業騰飛的基礎之後,提攜他們的貴人都開始走下坡路了。因為,就在這一年的十月,王忠嗣出事兒了……
(四)
天寶六載(公元747年)七月,唐玄宗詔令河西、隴石、朔方、河東四鎮王忠嗣攻打吐蕃在河隴地區的戰略要塞——石堡城。
以大唐天子之尊,居然會親自下詔派名動天下的王忠嗣攻打一座小小的吐蕃城池?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啊?原因很簡單,這石堡城是唐玄宗的一塊兒心病。
石堡城又名鐵刃城,其地在今天的青海省湟源西南。唐朝與吐蕃交戰多年,吐蕃大軍每次進襲河隴,都要取道石堡城。所以說,石堡城實際上就是吐蕃入侵大唐的橋頭堡。有人說了,以唐朝之國力,難道還拔不掉一個小小的石堡城嗎?唉,還真讓你不幸而言中了,確實是拿不下來。因為,這石堡城三麵都是懸岩峭壁,其間隻有一條狹窄的山路連接外界,端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如此險要的城堡,不用多,隻要有三四百人守衛,多備糧餉和檑木滾石,足以擋住千軍萬馬。
從開元十七年(公元729年)起,唐朝多次攻打石堡城。第一次是最成功的。那是在開元十七年的三月,時任朔方節度使的信安王李禕千裏奔襲,出其不意地攻占了石堡城。但是,因為河西、隴右節度使蓋嘉運不思防務,石堡城又於十二年後(開元二十九年即公元741年)的十二月再次被吐軍攻陷。天寶四載(公元745年)九月,新任的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立功心切,再次發兵攻打石堡城。這次出兵起初也是比較順利的,可是由於皇甫惟明決策失誤,隻顧著“圍點”,忽略了“打援”,唐軍再次功虧一簣。
石堡城的險要與難攻一直傳到了玄宗李隆基的耳中,老李深感麵上無光,從此惦記上了石堡城。這不,今年的七月,他老人家又想起了此事,打算派王忠嗣攻打石堡城。王忠嗣乃是一代帥才,征戰多年,鮮有敗績,由他出兵攻打石堡城,應該是萬無一失。可是,事到臨頭,突然又生了波折。怎麼回事兒?原來,王忠嗣不願意攻打石堡城。
王忠嗣戍守邊疆多年,一直在竭力地推行“持重安邊”的政策。所謂“持重安邊”就是說,以邊疆的安寧和穩定為第一要務,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在對外用兵方麵要慎重穩妥,能少打就少打,不打最好。王忠嗣從軍多年,對戰爭的殘酷有著深刻的切身體會。野心勃勃的皇帝常居深宮,他根本就不了解士兵的渺小和偉大。他老人家一句“打”,無數的將士就要浴血拚殺、埋骨沙場了。“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戰爭的殘酷令人發指。
王忠嗣太了解石堡城了。他知道,想要拿下這座城池,不付出沉重的代價是根本辦不到的。王忠嗣不願意為此而犧牲掉成千上萬的將士,便措辭委婉地上了一封書給玄宗,“石堡險固,吐蕃舉國而守之。若頓兵堅城之下,必死者數萬,然後事可圖也。臣恐所得不如所失,請休兵秣馬,觀釁而取之,計之上者”。
這種不聽招呼的態度當然引起了玄宗的反感。好啊,你王忠嗣現在翅膀硬了,膽子也大了,居然學會了消極怠工。你不想打就不打?反了你了!十月,李隆基改定主將,指令將軍董延光率兵攻打石堡城,讓王忠嗣配合董延光開展行動。
王忠嗣本來就不願意趟這趟渾水,但是沒辦法,玄宗非要強奸他的意誌,王忠嗣隻好出兵,所以行動起來就拖拖拉拉的,表現得很不積極。兩路唐軍配合不周,玄宗設定的期限屆滿,董延光仍然沒有拿下石堡城,就將失敗的責任一股腦兒地推到了王忠嗣的身上。
時任宰相的李林甫本來就十分妒忌王忠嗣,便趁機落井下石。他煽動王忠嗣從前的一個下屬(估計此人和王忠嗣有矛盾)到京城告狀,說王忠嗣曾經說過“我與忠王(後來的唐肅宗)一起長大,當擁戴他為太子”這樣大逆不道的話。玄宗聞訊大怒,就將王忠嗣召回朝中,下獄審問。緊接著,又將哥舒翰召入長安,訊問他關於王忠嗣的事情。哥舒翰將要入朝的時候,他的一些同僚勸他多拿一些金帛,到京城活動活動,營救王忠嗣。哥舒翰卻大義凜然地說,“若直道尚存,王公必不冤死;如其將喪,多賂何為”?於是,他隻身背了一個包裹入朝。
十一月,哥舒翰抵達長安,唐玄宗特地在華清宮召見了他,兩人談得是十分投機。哥舒翰的才能給李隆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玄宗暗自下定決心,用哥舒翰取代王忠嗣。十九日,玄宗正式下詔,任命哥舒翰為鴻臚卿,兼西平(今青海樂都)太守,攝禦史中丞,充隴右節度使。
不久之後,王忠嗣居然被判死刑。這個消息傳到了哥舒翰的耳中,他十分震驚,決心營救王忠嗣。哥舒翰跑到華清宮麵見玄宗,極言王忠嗣無罪。李隆基十分不爽,打算走入內宮避開哥舒翰。哥舒翰見狀,居然膝行跟隨,不斷地哀求唐玄宗,“言詞慷慨,聲淚俱下”,並且請求用自己的官爵來贖王忠嗣的罪。玄宗終於動了惻隱之心,“感而寬之”,於二十七日下詔:免去王忠嗣死罪,貶為漢陽太守(一年後,王忠嗣鬱鬱而終,時年僅四十五歲)。
哥舒翰不僅救了老上司的性命,贏得了朝野一直的讚揚,而且還在玄宗的心目中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從此踏上了平步青雲的大道。
(五)
王忠嗣倒台之後,“持重安邊”的國防策略自然也被拋進了曆史的故紙堆,從此不再被人提起。
哥舒翰很清楚王忠嗣倒台的原因,因為玄宗不喜歡“持重安邊”。雖然他崇敬王忠嗣,但是他不願意做王忠嗣第二。所以,上任以後,哥舒翰一改從前王忠嗣慎重用兵的做法,在河隴戰場上對吐蕃主動出擊。
他先是在青海修建神威城和應龍城以遏製吐蕃的攻勢,繼而又在天寶八載(公元749年)的六月,統領隴右、河西、朔方、河東及突厥阿布思(此時的阿布思還沒被安祿山害死呢)之兵,共計十萬人馬,第三次向石堡城發起進攻。守衛石堡城的是吐蕃大將鐵刃悉諾羅和他麾下的四百兵丁。唐軍雖然有十萬之眾,但因為山路狹窄而根本無法展開,兵力優勢無從體現。吐軍雖然隻有不到五百人,但是占據有利地形,他們不斷地用檑木滾石痛擊唐軍。最終,唐軍以傷亡過半的慘痛代價(果如王忠嗣所預料)如期占領了石堡城。戰後,哥舒翰因功拜鴻臚員外卿,攝禦史大夫。
此戰之後,唐軍在河隴戰場上由消極防禦轉為積極進攻,掌握了戰爭的主動權。天寶九載(公元750年)十二月,唐將關西遊弈使王難得率部攻克五橋,占領樹敦城(今青海共和南)。天寶十一載(公元752年),玄宗又加哥舒翰為開府儀同三司。
天寶十一載的唐玄宗李隆基格外開心。玄宗時期,唐朝最主要的用兵方向就是西北和東北。西北方向的主要對手是吐蕃,東北方向的主要敵人則是契丹和奚族。這幾個部族都是十分難纏的家夥,給唐朝增添了無數的麻煩。但是,進入天寶十一載之後,這種尷尬的情形已經得到了極大的改善。在西北方向,河隴戰場上的哥舒翰和西域戰場上的高仙芝、封常清屢戰屢勝,捷報頻傳,吐蕃接連失利,全線收縮,唐朝和吐蕃的分界線已經推進到了青海湖至黃河河曲以西一線。在東北方向上,契丹和奚族去年被安祿山一頓狂摟暴扁,元氣大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對唐朝的東北邊疆構成實質性威脅了。所以說,天寶十一年的唐朝邊疆形勢是最好的,“是時中國盛強,自安遠門西盡唐境凡萬二千裏,閭閻相望,桑麻翳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