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撞開了,老慶衝出五六米,正摔在客廳門口。
青青精赤條條,一絲不掛,正斜坐在雕花木椅上,嫣然一笑。
中年男人坐在她的對麵,正在畫案前專心致誌地畫著人體油畫。
老慶左肩關節脫節了,疼得他直冒冷汗,躺在地上,不能起身。
青青驚叫一聲,抓過沙發簾蓋住私處,飛也似鑽進裏間。
中年男子停住了油畫筆,漠然地注視著這位不速之客。
老慶被緊急送進附近一家醫院骨科病房。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牧牧疏通關係,請骨科主任給老慶做手術。
金薔薇文化沙龍的許多朋友,雨亭、飛天、黃秋水、新穎、銀鈴、穗子、平安、洪強等都來探望他,有的捧來鮮花,有的送來水果、食品等。
雨亭對他說:“老慶真成了東方的007了,破案英雄。”
老慶說:“你別諷刺我。”
黃秋水送他一句詩:“於無聲處聽驚雷。”
老慶笑道:“我是巧借聞雷來掩飾,說破英雄驚煞人!”
飛天送他兩句詩:“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老慶回答:“我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平安說:“我希望你能像我的名字,平平安安。”
老慶笑道:“俗話道,平安即是福。可是我生性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的心裏怎麼能放下一張安靜的書桌呢?”
銀鈴神密地笑了笑,送給他一個紙條,老慶打開一看,隻見上麵寫著四個小字:火眼金睛。
老慶暗自笑道:“我又沒進過太上老君的八卦爐,要燒七七四十九天才成,我要到那時也就成灰了,我不信邪!”
新穎從燕莎超市買了一籃老慶最喜歡吃的鮮荔枝,老慶憨憨地對新穎說:“還是你最知道疼我,這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
新穎看了看老慶的傷處,埋怨他道:“人家牧牧的女兒是給畫家當人體模特,這也是一種勤工儉學,女兒知道爹不容易,也想掙點生活費,你瞧你,不問青紅皂白,一頭就撞了進去,幸虧是木門,要是防盜鐵門,你這骨頭架子還不散了?你真想當東方的007?”
老慶用右手搔著頭皮,沒想到落了一層頭皮屑。
新穎從床下摸出臉盆,臉盆裏黃燦燦的臥了一層尿。
新穎歎了口氣,說:“怎麼也沒人倒。”她端著臉盆走進衛生間,倒進女廁,用熱水仔細刷了臉盆,兌了半盆溫水,熱過毛巾,給老慶洗頭。
新穎纖細的手指在老慶的頭發裏熟練地運行,老慶感到十分舒服,他眯縫著眼睛,一動不動,盡情地享受。
洗完頭,老慶才問新穎:“生意忙嗎?”
新穎把毛巾搭在床欄上,回答;“不久前到美國去了一趟,我是小本生意,幸虧有朋友幫忙。”
新穎瞧了一瞧四周,問:“有梳子嗎?”
老慶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把木梳,新穎一把奪過來,“你這頭不梳就成雞毛撣子了。”
新穎認真地給老慶梳頭,這時,弄玉提著一大盒奶粉走了進來。
“老慶,你傷成這樣怎麼也不告訴我?我是聽鄰居講才知道的。”弄玉嬌喘籲籲,把奶粉放到桌上後,趕緊看視老慶受傷的左肩。
“沒什麼,小傷大養。”老慶含糊道。
弄玉拽過一把椅子,坐在老慶左側。
新穎打量著弄玉,問老慶:“這又是你哪個妹妹?”
老慶道:“她叫弄玉,弄玉,這就是我常跟你講的新穎。”
弄玉歡喜道:“原來你就是新穎姐姐,我聽過你的故事,十分感人。”
新穎一聽,臉上飛紅,對老慶埋怨道:“我的故事不許你瞎傳,這是人家的隱私,在國外很講究保護一個人的隱私權的。”
老慶笑道:“這是多麼悲壯多麼美麗多麼浪漫的故事,比當年徐誌摩和陸小曼、鬱達夫和趙映霞的愛情故事還要動人!”
弄玉道:“這應該拍電視劇,肯定收視率高。”
新穎斂起臉上的紅雲,轉了話題,問:“老慶,晚上有人陪住嗎?”
“晚上牧牧來,白天有護士就行了,就是上廁所不方便,床上拉床上撒……唉喲,說曹操,曹操就到。我又想尿了,快去叫護士。”新穎一聽,有點慌亂,站起身來,有些不知所措。
弄玉挽挽袖子,說:“叫什麼護士?我來。”她從床下抄起夜壺,一把撩起老慶的被子,脫落他的內褲……。
新穎走了出去。
老慶揚手道:“弄玉,小點動靜……”。
傷筋動骨一百天,三個月後,老慶傷愈,雨亭打電話告訴他,什刹海岸邊的金薔薇茶屋已經裝修好,請他過去看看。
這天下午,老慶來到了金薔薇茶屋。
茶屋掩映在一片竹林深處,對麵就是碧波蕩漾的什刹海,再往北走過銀錠橋就是烤肉季。茶屋的匾款由老詩人黃秋水所題,揮揮灑灑,瀟灑飄逸。茶屋內有四十多個桌椅,每桌有一木頭隔欄,中間有一自製木橋,橋下流水潺潺,兩旁栽著綠色植物,有芭蕉、鐵樹等,桌上茶具齊備。壁上掛著飛天、黃秋水、雨亭等人的書法,還有銀鈴畫的僧人圖,十分雅致。
老慶正觀賞間,雨亭走了進來。
雨亭道:“老慶,你看這茶屋怎麼樣?”
老慶道:“比我想象的好。”
雨亭說:“以後就交給你經營了。”
“交給我?”老慶愣了。
“我們都有工作,不能搞第二職業,唯有你聞合適,自由職業者,讓銀鈴幫你,她正好也下崗了,沒有事幹。”
老慶笑道:“那我成阿慶嫂了。銀鈴一天到晚裝神弄鬼的,她行嗎?”
雨亭道:“她心細,做事穩重認真,跟你搭配,天衣無縫。我挑了四個女服務員和一個廚師,個個都能幹,那四個小姑娘是從武夷山來的,都會烹茶,心靈手巧,清秀伶俐。”
“法人是誰?”老慶問。
“黃秋水,他就是掛個名。”
“打官司可找他,我可是甩手掌櫃,我可每天不住這裏。”
“不用,銀鈴住這裏,你負責拉客戶,組織活動,支應一下門麵。以後咱們沙龍可以在這裏辦詩會、文學藝術研討會、書畫筆會、聯誼會。工商、稅務、派出所,地麵上的事情你都要應酬。”
老慶道:“那好辦,這都是我的長項。怎麼分成啊?”
“有你的股份,這事好商量,沙龍得有塊基地。”
老慶一聽來了神氣,望著雨亭寫的書法道:“雨亭,要不怎麼我推舉你當沙龍領袖,你這書法越寫越妙了,‘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看,則無敵以離。’”
雨亭道:“這是莊子《山術》中的一段話,莊子說,君子的交情淡得像清水一樣,小人的交情甜得像甜酒一樣。君子淡泊卻心地親近,小人甘甜卻利斷義絕。大凡無緣無故而接近擁合的,那麼也會無緣無故的離散。”
雨亭踱了兩步,指著一幅書法說:“這是沙龍的書法家劉廣源寫的鄭板橋的名句。”
老慶轉過廊柱,凝眸一瞧,正是“聰明難,糊塗亦難,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
雨亭歎道:“揚州八怪之一鄭板橋認為,做一個聰明人不容易,做一個糊塗人也不容易。而原來聰明的人要轉變成一個糊塗的人更不容易。”
老慶道:“有句話道,聰明反被聰明誤,大智若愚才是真聰明。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雨亭道:“吃虧是福。”
老慶道:“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吃點虧不算什麼,不能讓我的妹妹們吃虧。”
雨亭道:“老子說過,世界上隻有愚者最幸福,有兩種含義,一種是真正的愚者,整日渾渾沌沌,沒有煩惱,一副與世無爭、快快樂樂的樣子,這種愚者不是真正的幸福。一種是大智若愚的人,遇到再大的困難、失敗、痛苦和不幸,從容相對,將自己的聰明才智隱藏得很深,故作糊塗,鋒芒畢露,在忍耐和退讓中靜候時機,這種愚者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老慶讚道:“言之有理。可是要做到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的確不易;人都有七情六欲,要能做到這一點,才是人上人啊!”
雨亭又往前走了幾步,指著另一幅書法說:“這是黃秋水為我的詩寫的書法。”
老慶吟道:“淒厲半生苦語遲,滄桑笑對榜揭時。繡花鞋落無人覓,落夢花飛有誰知?醉鬼原來伴自醉,癡俠依舊青衫癡。書魂孽海飄無定,望斷雲居老淚濕。”
老慶瞪大眼睛,好像要從這字裏行間裏看破什麼,歎道:“詩寫得老辣,書法也很飄逸。”
雨亭指著西壁上一首草書說:“這是飛天的詩書,寫的很是有味道。”
老慶說:“飛天的狂草我實在是讀不下來。”
雨亭上前朗朗讀道:“書香縷縷繞荷州,擊水中流意未酬。銀錠原來有烤肉,戲台依舊走名優。狂書寫盡疑無路,疾筆何嚐寺裏頭。誰與佳人茶一盞,紫籐深處任風流。”
老慶道:“字寫得亂雲飛渡,詩的意境很奇妙,怪不得飛天當年走紅,看來也是無風不起浪。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櫓灰飛煙滅!”
雨亭道:“銀鈴的這幅臥佛圖畫的也是精彩,但這小和尚實在太瘦消了。”
老慶道:“我看倒有點像她,這畫像待有點抽象。題款是:山寺日高僧未起,算來名利不如閑。”
雨亭道:“誰畫像誰,來,老慶,坐下品茶。”
雨亭吩咐服務員烹茶,老慶見這服務員果然水靈,像一顆剛從水裏撈上來的青蔥,皮膚細得像掰開的花生仁,不禁有幾分歡喜。
雨亭道:“你是沙龍的秘書長,可不能徒有虛名,幹出模樣讓沙龍裏的人瞧瞧,不能對老慶小看了。”
老慶一邊呷茶,一邊悠悠地哼著小曲,聽到雨亭這番話,說道:“雨亭,我老慶也是名牌大學畢業,情場上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生意場上也不是武大郎開店。雨亭,我想推薦個人才,跟我一起幹。”
“誰?”
“弄玉”。
“就是那個模特,茶屋剛開業,你先別弄那些三妹四妹的過來。”
老慶神秘地說;“她可是個人物,你想想,茶客們喝得有滋有味,聊得高興,弄玉給大家表演一個采茶舞,舞姿娜娜,燈光閃爍,樂曲柔美,那不是錦上添花,那些咱這茶屋哥就火了。那茶客就是鞭子抽,簸箕搓,他也就不走了,粘在這嘍,我這錢可就嘩嘩地進嘍!”
雨亭道:“她一高興再來了脫衣舞,我們這茶屋就變味了,不是花茶、綠茶,成了黃茶了。”
老慶說:“你呀,還是不了解弄玉,她可是知分寸的女子,身居鬧市,一塵不染。”
雨亭說:“這事先擱下,欲知後事如何,咱們且聽下回分解。我聽說她有時住在你那裏。”
老慶笑道:“可是沒有故事。雨亭,你說《西遊記》中唐僧師徒四人,哪個女人最喜歡?”
“當然是孫大聖了。”
老慶一拍大腿:“你錯了,是豬八戒。豬八戒風趣幽默,脾氣溫和,嘴巴又甜,又會體貼女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的眼中沒有一個醜女。”
雨亭嗬嗬笑道:“你就是豬八戒。”
孫悟空雖有本事,但脾氣急躁,完全不懂得尊重和欣賞女人,經常把女人踩在腳下,做朋友還不錯,做老公太冷酷,沙和尚是個好人,本分老實,忠心耿耿,但他這種婆媽型的男人很難吸引當代女性。如今家務可以找鍾點工,找老公還是得找個有情調的。唐僧囉哩囉嗦,索然無味,又呆又傻,是非不分。
雨亭道:“但唐僧從不自恃美貌,治治自喜,對三個醜陋無比的徒弟,從不居高臨下,最關鍵的是他有一顆寬容的心。”
老慶道:“豬八戒熱愛生活,勇敢追求愛情,不管順境逆境,都能始終如一。他雖然模樣醜點,但從不自卑,心態健康,憨態可掬,寬厚待人。女人最需要的是聽到男人讚美她美麗,女人最大的願望是有人真正愛她,而豬八戒心裏最明白。”
雨亭道:“我覺得有愛豬八戒的,就有愛孫悟空的,有愛唐僧的,也有愛沙和尚的。愛豬八戒的人就是不愛‘君子’愛‘流氓’,就像列夫·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偏偏愛上風流成性的渥倫斯基;而司湯達筆下的於連,一個下層社會的混混兒,竟然受到貴族小姐和貴婦人的垂青。”
老慶道:“什麼人找什麼人,夜壺找尿盆!雨亭,你說說看,新穎和台灣那個老板是真愛情嗎?”
雨亭道:“當然是真的,新穎為他兩次自殺未遂;她躲到新加坡,那老板一直飛到新加坡。人世間有三種情人現象,一種是始終不渝,白頭偕老,就像法國原總統密特朗,他年輕時有個戀人,一直到晚年,他年年在戀人生日那天遙寄一支紅玫瑰。”
“這真夠浪漫的。”老慶歎道。
“第二種是階段性的,在這一階段雙方都投入了,可是到了一定階段,有一方消失了感覺,移情別戀了。”
“那第三種呢?”老慶問。
“第三種是同時愛上幾個人,誠然有輕有重,有主要有次要,我愛這個男人或女人的這個特點,我愛其它男人或女人的另一特點,以前沒有意識到這一現象,但卻客觀存在。情感有高潮就有低潮,有低潮也有高潮。高潮預示著低潮的到來,低潮孕育著高潮的到來。”雨亭端詳著茶具,怔怔地說。
老慶問:“這是不是跟人類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喜新厭舊有關?”
雨亭點點頭。
“夢苑有消息嗎?”老慶知道他曾經被這個美麗的女人傷害過。雨亭跟當時正在北京上大學的夢苑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生涯,當時浪漫得如同神話,很有羅曼諦克的味道。雨亭仿佛初嚐到人間禁果,夢苑也如墜入五裏霧中,以後夢苑與丈夫離婚,跟一個男同學到浙江開創新的生活去了。
雨亭緩緩答道:“她現在生活得很幸福,她的幸福讓我的心寧靜,我一直默默地為她祝福。”
老慶一本正經地說:“雨亭,你使我佩眼,你心愛的人找到了幸福的歸宿,你不但沒有嫉妒之心,更沒有絲毫怨言,以理解之心給予極大的寬若,這是天下人難有的胸襟。我記得你當初跟我說過,當夢苑的丈夫出差到北京在前門飯店與她相會時,你躺在床上針紮般的難受,人家這是夫妻相會,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你卻夜不能寐。後來你暗戀雪庵,雪庵也喜歡你,可是雪庵是幸福夫妻,她不願意破壞家庭的寧靜,她一句肺腑之言:每次我和你會麵,都覺得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是連在一起的,有這句話足夠了,這句話的份量多麼重,重於泰山啊!可是你卻想入非非,天下的男人和女人不能沒有性愛,男人和女人交往往往來會發展成情人關係,隻有拋開性與女人交往的男人才是最棒的男人!一個女人玉體橫陳,無私地交給了男人,可是她並沒有把心交給這個男人,那這個男人是何等的悲涼……。”
雨亭叫道:“老慶,這些話應該是我跟你講啊!”
“一場洪水衝走了雪庵,你的海市蜃樓般的夢幻愛情也消失了,雨中之亭被大雨卷走了,雪中之庵最終被大雪掩埋……”
雨亭望著窗外那一株株出於汙泥而不染的白蓮,那一蓬蓬綠油油的荷葉,心裏不免有幾分惆悵。
掌燈時分,銀鈴她約來到了茶屋,她一頭烏黑的短發,本來就生得黝黑,偏偏穿了一件緊身的黑裙子。
“老慶,我給你當幫手,這個茶館是你主唱,我抬轎子。”銀鈴發出一串笑聲。
老慶說:“痛快,我跟大師合作,這金薔薇茶屋還能不興旺嗎?銀鈴,你會看風水,咱們這茶屋風水如何?”
“當然興旺,坐西朝東,前有福海,後有竹林,霞光萬道,白蓮千朵,銀鈴老慶,真是吉利!”
雨亭道:“銀鈴已經來看過風水了,這風水和迷信還不一樣,你看山西這地方挺窮,可是五台山卻風景殊異,黃瓦紅牆白塔綠樹,十分幽靜。南京中山陵紫氣東來,也很莊嚴。北京十三陵山環鬆繞,十分氣派,這裏頭還是有學問的。古代皇帝建都也看天文地理的環境,總不能把首都建在地震帶上火山口上、洪水泛濫之地,也不能建在深山之中。像北京、南京、西安、洛陽、杭州、開封、鹹陽,都是難尋的寶地。就北京而言,房山又是一方聖土,是祖先誕生寶地,有雲水洞、石花洞、雲居寺等,金朝皇帝還把皇陵移到這裏。”
銀鈴在茶屋巡視一番,問雨亭:“茶聖陸夫子的塑像怎麼還沒到?”
雨亭一聽,急道:“是啊,這事是由黃秋水操辦的呀!他怎麼一點消息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