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王子一行人在容眠山附近遇險的消息傳回了豐啟。趙太後高坐朝上,輕薄的簾幔遮住她眉梢眼角的喜意,卻完全擋不住她輕快的嗓音。“聽說我們的雲羅郡主和她的近身婢女都遇難了呢,真是太可惜了……”她輕抬起戴著五色寶石玳瑁的手,微掩住臉,似歎息更似毒蛇的微笑。顧明淵覺得憎恨、惡心,幹脆轉過了頭。趙雅卻不肯這麼放過他,當眾點了他的名字,惋惜一般歎道:“王爺,您的義妹死了,您要不要親自去一趟容眠山,為她裝殮啊?”顧明淵麵上的血色又退了些,表情卻始終淡淡的,一言不發。趙雅當著文武百官唱了獨角戲,臉麵有些掛不住了,漸漸收了笑,陰沉著視線盯著顧明淵。邢向天在旁邊待不住了,邁到中間對上首躬身道:“請太後恕罪,攝政王怕是憂思過度,有些魔怔了。”趙雅冷冷望了會兒他,突然嘲諷地複又笑開:“憂思過度啊,哀家當然明白。既然攝政王不想去那偏僻山上為郡主收屍,那就不去吧,左右郡主有父有母,有至親之人誠心為她捧盆上香,一定不會變為孤魂野鬼的--”顧明淵聽著她特意強調有父有母、不會成為孤魂野鬼,手指尖冷不丁地一顫,方才強撐著的一股氣好像忽然散了一樣,深深地,萬分疲憊地閉上眼。他看著她的父皇咽氣,他費盡心機要讓她的母親死去,終於,他連她都弄死了。這世上連個真心為她哀泣的親人都沒了,但她在地下總不至於孤苦,他們一家都在地下團聚了呢……他想這樣安慰自己,卻驀地覺得胸膛裏一陣氣血翻湧,身體一晃,“噗”的一聲吐出了一口血。“王爺!”邢向天大呼一聲,膽戰心驚地扶住他,看著顧明淵慘白的了無生氣的臉,心頭劇跳,也顧不得君臣之禮了,對上頭的趙雅母子急急道,“太後,皇上,王爺身體抱恙,請許臣先行告退送他去診治。”趙牧不悅地皺眉,剛想趁著攝政王那隻病老虎不行了給顧派一個狠狠的下馬威,就見方才對著顧明淵步步緊逼的母後,好似沒了趣味一般,冷淡地靠向了寬大的百鳥朝鳳椅背,玳瑁上的寶石在空中閃過一道光,她揮了揮手:“下去。”然後,他便眼看著那兩個人就這麼走了。“母後--”趙牧不解地望向趙雅。
趙雅則抬手止住了他的問話,語氣平平地吩咐道:“皇帝,給戎狄出一份國書,說我朝對王子遇險的事情深表遺憾,一定配合戎狄全力追查凶手。”“……是。”趙牧不甘願地應下。
顧明淵回到府裏後就打發了邢向天,將追殺雲羅等人的暗衛叫來。其實早在兩天前銀衣衛副統領就來回報過他,事已辦成,但他當時就覺得腦子裏一片空落落的,拒絕去聽,也拒絕去想,於是沒有問任何細節,就那麼叫人走了。今天,趙雅在朝上當眾宣了噩耗,於他來說倒有種塵埃落定的肅穆。那個女子死了,真的死了,全天下都知道,雲羅郡主死了。“跟本王說說那天的情景吧……”顧明淵坐在蔽詞書房寬大的太師椅內,身體疲乏地靠向後麵,整張臉陷在一片陰影裏。銀衣衛跪在地上,猶豫了一下,用沙啞的嗓音道:“那天奴才們在半山腰處將郡主一行人截殺,那戎狄王子和紅衣女子功夫著實厲害,牽製了我們不少人。郡主帶著墨子琪趁機逃走,奴才立刻派了幾名好手去追蹤他們,本來他們跑到林子深處,難尋蹤跡了,沒想到郡主竟拿出了那件軟蝟甲,阿四葫蘆裏的化屍蟲開始躁動,他們馬上放出了蟲子……”暗衛適時地停住了。顧明淵張張嘴,嗓音已沙啞,“你確定,她和她娘都死了?”“是。”副統領斬釘截鐵道,“郡主與身邊人皆被萬蟲蝕骨,未得好死。”顧明淵捏斷了手下的梨花木雕刻扶手,身體顫抖著,仿若被人當胸一掌,打碎了五髒六腑一樣。“萬蟲蝕骨,未得好死……”顧明淵喃喃著,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著下方的書桌。那桌上明明什麼都沒有,他卻仿佛能從中看出雲羅扭曲的臉。她從小就最怕疼了,讓她死在一堆蟲子的啃咬裏,讓她眼睜睜看著她娘慘死,她一定恨毒了自己吧……那統領從來沒見過顧明淵這樣,就跟失心瘋似的,踉踉蹌蹌地奔到了書架後,拿出了一個瓶子,往手心裏倒了許多白色粉末,而後一仰頭,都倒進了自己嘴裏,半晌之後,才喘著粗氣慢慢坐回椅子上。空氣裏彌漫出淡淡的五石粉味道。副統領大驚,抱拳道:“王爺!恕奴才多嘴,五石粉損人至深,還請王爺--”“滾。”他的話沒有說完,就被顧明淵一個冷冰冰的字打斷。他看著顧明淵那宛如地獄陰魂一樣的神情,心下一顫,竟不敢再開口,起身一步步倒退著往外走。“慢著。”顧明淵卻忽然叫住了他。男人的身體都是木木的,像一座沒感覺的冰淩浮雕,乍一看去,隻有嘴唇在動,“去追殺雲羅母女的暗衛回來了嗎?”“衛三和衛四,回、回來了……”久久地沉默,他幾乎以為,那兩個人活不成了。“將他們驅逐出銀衣衛,永世不得回京。”半晌之後,他聽到顧明淵一字字道,“本王再見他們之日,就是他們身死之時。”“是……”副統領鬆了口氣,生怕顧明淵再改變主意,快步出了門。他心裏其實也很惱怒,衛三、衛四怎就這樣不知變通,為何不能想辦法將雲羅保下來,非讓雲羅和她身邊的人一起死了。退一萬步講,就是郡主真要死,他們就不能讓郡主死於意外,或者別的什麼與王爺安排完全無關的地方嗎?卻不知,雲羅本來就不是因顧明淵而死,衛三親眼看到,她是服毒自盡的。那他們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欺騙顧明淵?原因很簡單,他們都知道顧明淵對雲羅有情,在他們的思維中,那個女子為了其他男人服毒自盡,實在是個太讓顧明淵屈辱並難以接受的事實。或者,讓雲羅死在王爺手中,還能讓王爺不那麼介懷。他們自以為能讓顧明淵好過一點兒的謊話,卻讓那個男人徹底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他害死了她,親手害死了她--顧明淵已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忘記了自己是誰,應該做什麼,隻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這件事。他自虐一樣把自己關在蔽詞,關在雲羅居住過的房間裏,想象著那個女孩,那個他從小疼寵到大的女孩,是如何被蟲子一點點咬死,吃盡,她有多疼啊……顧明淵靠在雲羅最喜歡的軟榻上,閉上眼,試著想象和感受著那種痛楚,唇角邊竟慢慢浮現出一抹讓人心寒恐慌得想要尖叫出聲的詭譎笑容。而在他耷拉在旁邊的手臂上,已有一排整整齊齊的刀口,鮮血在地下滴滴答答地流了一攤……真疼啊……疼得他都要受不了了……他原本以為能接受這樣的痛楚,他以為自己是無堅不摧的,但真到了這一日,到了不可挽回的這一刻,他卻發現自己其實是受不了的……顧明淵捂住心口的位置,明明在笑,眼底卻流出了淚。書房裏依舊掛著顧家的祖訓,“保趙氏,驅戎狄”六個字像一把沉甸甸的鎖,將他鎖在這個密不透風的地方,永世不得救贖。他終於對得起國家,對得起先皇,對得起列祖列宗了。可是,他對得起自己嗎?顧明淵無意識地流著淚,慢慢地,又吃了一把五石散,然後蜷縮起身體。
顧明淵服食五石散的消息很快在後院不脛而走,後院陷入一片壓抑的氣氛中,王妃們不約而同嚴令下人不許串聯多嘴議論此事,可是無一個人到蔽詞勸諫顧明淵。所有人都在等,等第一個做這事的人出現,等著看那人的結果如何。子荷再次闖進了中院,小全子帶著大丫鬟們跪了一地,哭喪著臉苦勸:“荷妃娘娘,奴才知道王爺有令您可以自由出入蔽詞,但臥房您真的不可以進去,王爺特別吩咐過,沒人敢違抗他老人家的命令的……”“沒人敢嗎?”子荷的目光定定地望著那扇緊閉的門,眸底是最深沉凝重的感情,她看著漆黑一片的屋子,一如她難覓前路的命運,慢慢道,“我敢。”然後,一步邁過小全子身邊,推門進房。但這次,那個男人連說一句話的時間都沒給她,直接命令暗衛將她丟出去。銀衣衛慣不會憐香惜玉的,顧明淵說“丟”,他們就真的生生將人扔出了門。子荷摔在地上,臉上滿是淚痕,強忍著疼痛,朝前方慢慢走來的顧明淵伸出手,哽咽道:“王爺,郡主走了,您就什麼都不要了嗎?”顧明淵黑色的皂靴停在距她兩步之外,正好在她指尖夠不到的位置。他咳嗽著,臉上泛著不正常的青白,眼神淡漠,“那是雲羅的房間。”子荷呆呆地看著他,那個男人的眼神裏沒有一絲感情,仿佛她就是個完全的陌生人。她的眼角忍不住溢出了淚,再次道:“王爺,郡主已經死了啊……”顧明淵厭煩地閉上眼,轉身步伐遲緩地回屋,撂下一句話:“帶下去。”帶她去哪裏?他沒有說,但一定是不希望再遇見她的地方。要她消失多久?他也沒說,隻能看顧明淵還能不能再想起這個人罷了……漆黑的夜色下,靈兒站在一片怪石嶙峋的假山後,靜靜望著侍衛將子荷拖出來,隱約間還能聽到女子的哭喊:“王爺,郡主已經不在了,你再守著那間屋子她也不會回來了!您不能這麼糟蹋自己了,不能--”雲羅死了?她真的死了?靈兒怔怔地出神,不悲不喜,臉上一片茫然。流珠扶著她的胳膊,低聲嘀咕道:“沒想到那位郡主風光了這麼久,最後會死在賊匪手裏,看來啊,這人還是不能得意太早……”她自顧說著,身邊的主子卻一直沒應答,流珠奇怪地轉過頭,立刻便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