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主子,您怎麼哭了啊?”靈兒愣愣的,她哭了嗎?她抬手往臉上一抹,竟真的一手濕潤。就這麼低頭看了手指尖瑩潤的光澤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沒事,我隻是……高興……”說完,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竭力挺直脊背,扶著流珠的胳膊,一步步往清虹苑的方向走去。流珠看著靈兒沉默冷峻的側顏,眼角猶自閃著光的淚水,覺得主子一點兒都不像高興的樣子。可是她不敢問,一個字,都不敢再說了。深夜的顧王府宛如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巨型猛獸,每個人都在為能駕馭這隻野獸而爭奪、廝殺,但到最後,不知是人真的控製了它,還是被它所反噬。第二天,靈兒命流珠將盈姍帶來。盈姍自從喪子之後就心情抑鬱,顧明淵偶有召見她也是強顏歡笑,男人又不是傻子,一來二去就不願再理會她了,盈姍就這樣失了寵。從歌女到寵妃,再從寵妃到被打入冷宮,其中滋味隻有盈姍自己知道,她是真的後悔了。再次跪到靈兒麵前時,她再不複以前的張狂,垂眸一副恭順忐忑的模樣。靈兒瞧著她的樣子輕笑一聲,懶洋洋地靠坐在繡著金線的華麗蒲團上,慢慢吹著茶盞裏的浮沫,問:“這幾天王府裏的事,你可都知道了?”盈姍忙不迭道:“知道了,知道了,鍾氏頂撞王爺被關了禁閉,這小家子終究上不了大台麵,府裏以後還要靠娘娘多多操持呢……”她擠出討好諂媚的笑容。“你錯了。”靈兒淡淡道。“……”盈姍一愣。靈兒放下茶杯,微微坐直了,目光深深盯著地上跪著的人道:“子荷失寵不是因為她頂撞王爺,而是因為她不自量力地想要去挑戰雲羅郡主在王爺心中的地位。你,也是如此。”“妾身並不敢的……”盈姍無力地辯駁,最終,在靈兒冷淡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中怯怯低下了頭。然後,她聽到靈兒平靜無波的嗓音:“記住,別再妄想擺脫郡主的影子。做一個富貴的影子伺候王爺,總比當個卑賤的棄婦要好,你說對嗎?”“娘娘,您、您說我還有機會回到王爺身邊?”盈姍立時被巨大的狂喜籠罩,又有些不敢置信一般,磕磕巴巴問。靈兒卻沒再回答她的話,隻是麵無表情地將臉轉向流珠,“送她去書房,讀《春秋》。”……幾天後,靈兒帶著一襲素衣的盈姍從角門進了蔽詞。小全子來接應她們,見到這兩位姑奶奶先苦著臉跪下請安,起來後就壓低聲音道:“我的主子哎,奴才私自將您二位放進來可是犯了大忌諱的,您、您可一定要慎重行事啊,要是惹惱了王爺,奴才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靈兒表情淡漠,腳下不停地往裏走,“你若不讓我來幫王爺戒五石散,讓幾位將軍知道你給王爺找禁藥,你一樣活不成。”小全子啞口無言,看著靈兒與盈姍的背影,半天才懊惱地一跺腳,跟了上去。顧明淵合著眼躺在床上,被子淩亂地一半搭在他身上,一半耷拉在地下。即使在睡眠中他的眉頭也沒有舒展,蒼白的麵容、額頭的冷汗,無一不在顯示出他正陷在夢魘中。耳邊慢慢響起了輕緩的讀書聲,是阿羅最喜歡念的春秋野史:“齊王見於行者,勿猶語而不再……”“哈哈,你說那齊王怎麼這麼笨?讓燕子耍著玩的?”“不嘛不嘛,我不要讀四書五經,我就喜歡這個……”那聲調輕快悅耳,蘊含著女子的嬌俏,他好像回到了多年前,他與雲羅還要好的時候。那時她十三歲,天真無邪,他二十四歲,初露穩重。她全心依賴,他樂得寵溺,那是多好的歲月啊……“阿羅,阿羅……阿羅!”顧明淵一下下搖著頭,眉峰緊鎖,呼喊著,突然睜開眼猛地坐起了身!被子一下都掉到了地上。傍晚的秋風順著窗欄吹進來,吹動了榻前的簾幔,帶起一陣淡淡的香,屋子裏黑漆漆的,連蠟都沒點。原來是一場夢……顧明淵剛才一直下意識屏住呼吸,這會兒忽然失了力氣,彎腰劇烈咳嗽起來。“王爺……”一隻膚白勝雪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胸前,為他順著氣。顧明淵慢慢抬起頭,就見靈兒穿著一襲綠色的羅裙,滿臉關切柔和地望著他。他竟沒察覺身邊有人。顧明淵閉了閉眼,臉上露出深刻的不耐,“你怎麼來了?滾出去,叫小全子送五石散進來。”靈兒笑笑,並不答話,隻是微微拍了拍顧明淵的肩膀,說:“王爺,您瞧那邊。”她的手指緩緩指向了那搖動的簾幔。輕薄的淺橘色紗簾曖昧地飄動,點點褶皺後,隱約可見一個女子曼妙的身影。“齊王見於行者……”方才在夢裏聽到的熟悉的讀書聲就在這時再次響起!是雲羅的聲音!顧明淵的心跳驟然如擂鼓一般,兩隻眼睛瞪得極大,下了床,踉踉蹌蹌地起身,朝簾幔方向走了兩步,又仿佛有所恐懼一樣停住,目光癡癡地望著,就是不敢再近前。透過那層脆弱的遮擋,他看到她披散的長發,看到她瘦弱的肩胛,看到她柔若無骨的腰肢,還有那隻懶洋洋支著下巴的小手,她的小指尖和食指微微朝上蹺著,帶著一點兒不易覺察的嫵媚……一切的一切,都與記憶中的那個女子別無二致。身後,靈兒一步步走到了他旁邊,他聽到自己沙啞又貪婪的嗓音,好似全都輸光,隻剩最後一點兒砝碼的賭徒,就這麼顫抖地問:“這、這是真的嗎?”靈兒垂眸淺笑,淡淡回道:“隻要王爺一直站在這裏,那就是真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鈍痛。顧明淵眼眸裏亮起的火焰就如被風吹過,“唰”的一下,就滅了。他拒絕去思考,腳下卻有意識一般,緩緩地、緩緩地後退,腳下好像有千斤重,那短短幾步,就是咫尺天涯。心口裏應該是插進了一根帶倒刺的棍,在裏麵攪啊攪啊,攪得他要痛死了,可是此刻,他卻舍不得將那根棍子抽出來。反而要依靠著那種痛,才能活下去。顧明淵坐到床上,蜷縮起身體,如一個垂暮老人一般,慢慢躺下,閉上眼道:“讓她接著念。”“是。”靈兒笑笑。讀書聲,撒嬌聲,女孩的嬉笑怒罵再次響起,循環往複,為他營造出一個甜膩的讓他忍不住想要微笑的夢。他覺得,自己也許能好好睡一覺了。他擺擺手,示意靈兒出去。靈兒沉默了一下,卻在床邊跪下,“王爺,府中不可一日無人主事……”他聽出了她的潛台詞,臉上連一絲波瀾都沒起,沒什麼興趣地說:“那你便做王妃吧,出去。”他說得那樣隨意,完全沒有考慮這句話給靈兒、攝政王府,甚或豐啟的世家大族帶來怎樣的影響。他隻是覺得,雲羅不在了,什麼都沒關係了。靈兒含笑謝恩,斂裙離去,頭仰得很高,猶如一滴滾油,落入靜水一般的後院,但是,這滴油沒來得及炸起波瀾--女子的爭鬥伎倆或許可以改變一府的局勢,但是,在國與國的傾軋中,在天下權勢的風雲變幻裏,那些小謀算、小心機,根本不值一提。豐啟九年冬,戎狄國主揮軍二十萬壓境。趙太後的國書沒有帶來戎狄國主的諒解,隻迎來了一觸即發的戰爭。那個戎狄派來的小個子棕色胡子卷發使者,在豐啟大朝會上一連倨傲,不耐煩地揮手,用古怪的音調道:“這件事沒得商量!你們不處置攝政王,我們就要攻打你們!”邢向天強忍著對他拱拱手,“這位大人,顧王爺畢竟是我豐啟舉足輕重的人物,僅憑貴國王子幾件不清不楚的證據,就要說我們王爺派人刺殺他,還要將王爺定罪,是否太草率了點?”“我不聽你們講這些!中原人最狡詐!”那侍者一伸手,手指幾乎戳到邢向天的鼻子上,雙目怒睜道,“我們王子在刺客屍首的衣服裏發現了顧王府的令牌,這就是鐵證!”“所謂的令牌是你們王子說的!真要派刺客誰還會帶著令牌?”邢向天也火了。朝上的趙太後在這時冷淡地開口:“夠了,都別吵了。”她撩開往日總是落著的珠簾,在文武百官的注視下,在戎狄來使的怒目中,拖著華麗的暗紅色的曳尾長裙,順著金碧輝煌的台階緩步走下,一步一步,最終來到了使者麵前。眾人麵麵相覷,都不知趙雅想做什麼,下一刻,就見那個打先帝死後就將眼睛長到了頭頂上的女人,對那戎狄使者微微低下了頭,用輕緩哀戚的語調說:“哀家代表豐啟皇朝,對王子遭受的苦難表示哀悼。”“……”那使者愣了下,突然跳腳大怒,“什麼哀悼!我們王子又沒有死!”他倒知道哀悼不是好詞。趙雅抬起頭,轉瞬又恢複了那一國之母的冷傲形象,“哦?原來王子並無大礙啊,那不知去世的是誰?”“是我們未來的太子妃,你們國家的雲羅郡主!”使者氣哼哼道。“哦--”趙雅拖長音調,“原來貴國國主興師動眾地出兵我豐啟,就是為了給我國的郡主討個公道啊?這倒真是讓我們……”她左右看了一圈,無奈地笑開,“讓我們受寵若驚了。”周圍的豐啟朝臣也配合地哄笑起來。那使者惱得臉都紅了,吼道:“笑什麼?中原人!郡主雖然是你們的,可她馬上就是我們的太子妃了!何況,何況我們還折損了好幾名勇士呢!”“馬上就是說明現在就是了?”趙雅漫不經心道,“至於勇士,我豐啟最不缺的就是能打的侍衛,貴國要是真急需,我們送你一些都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