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畫皮(1 / 3)

顧明淵帶兵多年,還是頭一次被士兵“押解”回府。奉旨“護送”他的人是禁衛軍,皇家的嫡係孫瑜,因著受過趙雅的特別囑咐,進府時怎麼動靜大就怎麼來。“立好立好!”孫瑜得意揚揚地站在曾經豐啟第一權王的府邸門前,耀武揚威地衝著裏麵驚慌跑動的下人喊,“你們!全都到我的副手處登記是哪年入府的,簽的何種契約,現在在哪個房當差--其間不許串聯,不許交頭接耳,有妄言政事者殺無赦!那邊!那個丫頭,你幹什麼呢?”他突然揚起馬鞭指著東邊,瞪著銅鈴大的眼,厲聲喝道。而在他手指的方向,一個身穿粉色丫鬟服飾的二等丫頭,正偷偷將自己的玉鐲子塞給一個禁衛,哀求他放自己回後院給主子報信。那衛兵見頭領注意到自己了,一改方才的猶豫,將玉鐲子“啪”的一聲扔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一手扭了丫頭的胳膊,一腳踢在她的膝窩,強壓著她跪下,對上首正義凜然道:“報告大人,這個侍女剛剛正想行賄於我,懷疑欲行不軌之事,現在已被屬下擒拿,如何處置請您明示!”孫瑜目光陰狠地盯著那瑟瑟發抖的丫鬟,唇邊閃過一絲猙獰的笑,吐出一個輕飄飄的字:“殺--”“是!”那侍衛幹脆地手起刀落,完全沒給王府裏的人反應時間,回身白刃一抽,“刺啦”一刀,鮮血四濺!那丫頭至死還睜著眼。“啊!”短暫的安靜過後,這片曾經莊嚴肅穆的土地,到處都充斥著恐懼的尖叫。這場混亂持續了近半個時辰才在一名宮裝女子威嚴的嗬斥聲中戛然而止。“放肆!”那清脆冷淡如刀鋒般冷厲的語音,竟有幾分顧明淵的感覺。眾人應聲回頭,隻見靈兒穿著一襲接近正紅的玫紅色側妃宮裝,頭戴全套命婦珠飾,六顆東海珍珠在胸前熠熠生輝,極其莊重肅穆。戴著寶石玳瑁的手穩穩搭在隨身丫鬟的胳膊上,目視前方,一步一步走來,終於,停到了孫瑜麵前。“你們,是奉何人之命來攝政王府殺人的?”“並不為殺人……”孫統領看著她的氣勢就不由得怯了兩分,抿抿唇,稍往後退了些,拱拱手道,“不知夫人您是哪位?”“呸!主子的名諱是你能問的嗎?”流珠上前一步,一身翠綠色新衣裳亮眼得很,映得臉上驕縱又強勢,“你隻管叫主子娘娘就是!”孫統領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但望著臉色淡漠,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靈兒,再瞧瞧她身後跟著的一大幫侍衛丫鬟太監,到底不敢太無禮,哼笑著行了個半禮說:“聽說王爺拜過天地的正妃早先去了廟裏,這位娘娘應是目前府裏主事的側妃吧?您無事的話就到後頭歇著去吧,省得這兵荒馬亂的再衝撞了您……”靈兒輕輕抬眼,仿佛才將注意力放在眼前這個人身上,唇邊緩緩勾起一抹嘲諷的笑,“若是能歇得住,我何嚐願意跑到前頭來呢?隻是這位大人好大的官威,又是殺人又是登統的,眼看就要將我們抄家流放了。”“嗬嗬,您這話就嚴重了。”孫統領幹笑幾聲,為自己辯解,“王爺是主,末將是仆,咱們哪敢僭越呢?隻是當今皇上和太後慈愛,體恤王爺操勞多年,讓末將護送他老人家回來歇息幾日罷了……”“護送?”靈兒突地變了臉色,厲聲喝道,“大膽奴才還敢狡辯!往你家族族譜裏追溯祖宗八代也沒一個敢在攝政王府亮兵器的!你倒是做了出來!還說什麼僭越?你分明就是要造反了--驚了王爺的駕你有幾個腦袋能賠?還不給我滾出去!”孫統領神情極難看,一言不發,陰森的眼神仿佛要將靈兒吃了一般。靈兒卻絲毫不懼,眉宇冷漠,“怎麼?我指使不動你?要不要請出太後賜封我為正二品側妃誥命的懿旨文書?”兩方對峙片刻後,孫統領終於慢慢抬起手,咬著銀牙吐出一個字,“退。”然後,帶著那些手執刀劍凶神惡煞的侍衛倒退著離去。守門的家丁忙不迭將大門合上,院內,出現一片短暫的靜寂。靈兒的身體微微發抖,後背挺得筆直,仿佛下一瞬就要折斷一樣,她閉了閉眼,腳下後退一步,險些摔倒!“娘娘……”流珠紅了眼睛,一步上前扶住,低聲喚道。“噓,別聲張,我沒事……”靈兒的麵容有些蒼白,抬起頭,環視著周圍的奴仆,再次揚高了聲音,“你們也不要怕,天不會塌--大管家,勞煩你叫府裏所有管事去前廳議事,我半個時辰後到。其餘下人各司其位,做好本分。”“是。”大管家顫巍巍跪地。奴才們漸漸鎮定下來,四散離去。流珠扶著靈兒,小聲道:“主子,咱回去歇會兒吧?我讓人叫個大夫給您看看好不好?”靈兒淡淡地搖搖頭:“這時候,我哪能歇呢?”她靜靜抬起眼,望著這座巍峨幽深的府邸,看著廊上先皇親手題下的四個字:忠君愛國--那四個字曆經歲月與風霜,仍然閃爍熠熠。這份尊榮還能延續多久呢?靈兒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必須盡力,盡全力去維護。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身家榮辱不過寄予上位者一念之間。她深吸一口氣,推開流珠扶著自己的胳膊,年輕嬌嫩的麵龐上竟隱隱有了繡心那種沉肅端莊的味道,她一步一步走向內院,說:“拿名帖傳太醫,說攝政王小恙,請人來侍疾。”……太醫為顧明淵做了診斷,證實他是沾染了五石散的毒癮,幸好服食時間尚算短,戒除也不會十分困難。王太醫從內室走出後,對靈兒一揖到地道:“娘娘,五石散實為害人之物,雖能使病人得短期歡愉,但長期來看對身體損傷極大。王爺向來康健,心性堅韌,加上您從旁勸誡,不論有何心結一定都能化解,這五石散卻萬萬不要用了。”靈兒知道他是多年受著邢將軍家恩德的,否則不會把話說得如此透徹,沉默許久後,向太醫輕輕還禮道:“多謝太醫。”回過頭,她對心腹流珠吩咐道:“流珠你親自送太醫出去,將我準備的禮金帶上。”太醫一邊道不敢一邊倒退出去。靈兒在外麵靜了靜神,待太醫開的藥熬好了,才輕輕揮手斥退丫鬟,自己拿著藥碗走了進去。顧明淵看到她進來,眼睛微微睜開,隨即又懶洋洋閉上。靈兒垂下眸,抿唇笑笑,柔和道:“王爺,該喝藥了。”她親自伺候著顧明淵坐起來,將他身後墊靠得舒舒服服的,一勺一勺把藥吹涼了再喂進顧明淵嘴裏。“慢慢喝,不要急,等會兒喝完藥臣妾親手給您煮碗濃濃的燕窩湯墊墊,就不苦了……”“府裏什麼事都沒有,王爺您別多想,安心養身體就是,太醫說了您現在情況並不嚴重,隻要按時服藥很快會好……”“傑哥兒這兩天一直念叨著您呢,等什麼時候咱們一大家子再出去騎馬散心,碧雲的莊子都打掃好了……”耳邊女子低而溫柔的絮叨,宛如午夜裏綿綿不絕的纏綿音調,顧明淵本以為自己會厭煩的,可就這麼半閉著眼聽久了,竟有些困了,現在他不再記掛著那麼多事,幹脆就這麼順應心意睡了過去。靈兒扶著他躺好,為他蓋嚴實輕薄的鵝毛被,低頭看了會兒男人蒼白瘦削卻依舊英俊的容顏,忽然彎腰在他臉頰上親了親:“王爺睡吧,所有事情我都會處理好的……”她的聲音有點抖,但沒有遲疑。說完,轉過身,玫紅色的裙擺在半空劃下一個美麗的剪影,就這麼旋身離去。

屋內有異樣的氣息動了動,很快又恢複了沉寂。出門的時候流珠悄悄走了過來,臉色極不自在。靈兒抬頭望了望天上有些刺目的太陽,微微抬手擋了下,語氣沉沉地問:“說吧,又出什麼事了?”流珠歎了口氣說:“回主子,陳庶妃身邊的一個丫頭有了。”“陳盈姍?”靈兒皺緊了眉頭。王爺因為雲羅的死鬱鬱寡歡,甚至還染上了惡癮,她為了保證王府的延續,也是為自身固寵,抬舉盈姍讓她重新回到顧明淵身邊。這種情況下若是盈姍有了還說得過去,但怎的會是一個侍女呢? “去查查,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麼不規矩的。”靈兒淡淡道,深宅大院裏最怕偷龍轉鳳的齷齪事。流珠的身體又彎曲了幾分,小聲道:“主子,奴婢來時陳庶妃就自己交代了,說是那段時間剛剛小產,心氣鬱結,怕伺候不好王爺,一時糊塗就將身邊的奴婢送進房裏服侍了。”“一時糊塗?”靈兒回過臉,神情冷厲,“她好大的膽子!王爺是主她是奴,她將王爺推到侍婢身邊是以下犯上!那婢子得蒙王爺寵幸就不該再做奴婢,她竟瞞著此事直到鬧出珠胎暗結的荒唐才報上來更是犯了妒忌。不分尊卑,不能容人,還有何顏麵忝居庶妃之位?”她抿緊唇,年輕的麵龐上沒一絲感情可言,“傳我的令,褫奪盈姍庶妃位,降為格格,讓她好好閉門思過!若不是念在她對王爺還有用處,我絕不會留她。”“是……”流珠戰戰兢兢應了,又問,“那……懷孕的婢子呢?”靈兒靜靜地望著遠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流珠幾乎以為自己主子預備除掉那個未出生的禍害了,畢竟現在的王府可以說是靈兒的一言堂了。出乎意料地,靈兒開口了,語氣平靜,甚至帶了點疲憊,仿佛剛才的怒斥將所有的精神氣都揮霍光了。“……將她接進我的院子,撥四個下人照顧她,告訴她,隻要平安生下一個健康的男丁,我為她請封妃位。”“主子?”流珠抬起頭,瞪大眼,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靈兒沒有解釋,也無從解釋。若是在一個月以前,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那時的她,恨不得顧家隻有傑哥兒一個男孩,隻有這一支所出的孫輩,並且被她牢牢把控在手裏。但是如今,在顧王府朝不保夕的時刻,她卻希望顧家能多子多福,這樣,若這個大家族真的沒落,至少--至少還能有一個健康的男丁可以成長起來,靠自己的力量重新屹立到朝堂上,將這個已興盛了百年的家族榮光延續下去。

“走吧,去議事廳。”她深吸一口氣,扶住流珠的手,穩穩地走向自己應走的路。前院響起了鼓聲,很快又停下,一片靜寂中女子的聲音響起:“顧王府自開國皇帝起,是為豐啟骨肱之臣,為社稷黎民立下血汗功勞無數。隻要攝政王府的招牌一日未摘下,顧家就不會倒。在座諸位皆是家裏的老人,妾身在此懇求大家,各守其位,對上以誠,待下以嚴,陪著顧家共渡這一難關。待得王爺身體康健,功在顧家者連升三級,若有趁機滋事者--”靈兒獨立於堂前,冷淡的目光慢慢掃過場上諸人,單薄殷紅的唇輕輕吐出四個字,“九族不論。”

好不容易將府裏或蠢蠢欲動或惶惶不安的人心壓下去,靈兒已整整一天水米未進。流珠看著她用豔麗妝容強撐出來的氣勢,不由得膽戰心驚。“主子,咱們傳膳吧?”她扶靈兒進屋坐下,半蹲在她身邊問。靈兒一手拄著自己的額頭,疲乏地半閉著眼,過了好一會兒才擺擺手,聲音略微沙啞道:“不了,我想歇會兒,你出去吧。”“主子--”流珠還想勸,但看著靈兒沉寂的麵容,終於一偏頭,紅著眼退了出去。屋裏陷入一片黑暗,太陽漸漸落山,房裏變得有點冷,距離她三步之遠的榻上就有厚厚的絨毛毯,可靈兒不想動,身體裏的力氣仿佛都在這一天的奔波裏消耗光了。她雙腿蜷縮進寬大的繡椅裏,胳膊緊緊環繞著自己,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麻木地計算著她還能做什麼,如何才可以讓顧王府更安全一分。父親不知願不願意伸出援手……淑和姐姐會幫她在皇上麵前美言嗎……還有平日那些與顧家交好的官員,現在還有幾個願意來幫他們?她能去求誰?可以求誰?慢慢地,靈兒的身體開始微微發抖,終於,伴著一聲輕輕的咳嗽,她忍不住哭了出來,也不敢放聲大哭,隻是壓抑地嗚咽。她害怕了,她其實一直在害怕……她想娘了。她不明白,不久之前她還是姨娘膝下受寵的小女兒,為何一轉眼就要將一座王府的興衰存亡扛在肩上。她更不知道,在這個皇帝明顯對顧家不滿,顧府當家男人都一蹶不振的時刻,憑她一己之力,即使絞盡心機是否也隻是蚍蜉撼樹,不值一提。她覺得,自己可能要撐不下去了……一隻手緩緩搭到她的肩上,無聲無息的,靈兒的身體陡然一僵!在這個靜謐的夜裏險些尖叫出聲。下一刻,男人沉穩的聲音讓她的身體定住。“是本王。”房裏的蠟燭被點燃,映出一張熟悉的硬挺麵容。靈兒捂著胸口,仍是心有餘悸。過了會兒,她緩緩放下手,眼睛怔怔地望著玫紅色的裙擺,“王爺,我盡力了。”顧明淵沉默了一下道:“本王知道。”“我其實,很怕……”“……”顧明淵沒有說話。“我強撐著--”她哽咽了一下,帶著眼淚的聲音,“我想比繡心做得好,我希望自己能配得上你。”顧明淵不由得望向眼前的女子,她流著淚,仿佛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她的話已然僭越,但他無意責怪她。一個女人,如此柔弱,如此卑微,麵對鋼刀將侍衛軍喝退;沒有寶冊金印,隻憑著名不正言不順的側妃之位,一力壓下府中派係林立的管事頭領;甘冒風險,將懷孕的妾室放到自己身邊,把綿延顧家子嗣的責任一力扛下……他想,他應是對她改觀了。“你是個合格的王妃。”他輕輕出了口氣,抬起手,猶豫片刻後終是放到了她的肩上,“你比繡心做得好。”靈兒呆呆地仰起臉,片刻之後,淚水洶湧落下,哭倒在顧明淵的懷裏。男人沒有回抱她,但是,由始至終也沒有推開她。靈兒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終於在顧明淵心底占下一席之地,不是一個惹人憐愛的女子,不是一個對他有些用處的女子,而是一個能夠與他比肩、共同支持王府的人。寵愛總是虛無縹緲的,但一份尊重卻足夠她受用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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