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羅才一回到使館,就有人去稟報耶律洪傑了。身形高大麵容俊朗的異族男人順著長長的走廊一路往翁主房間的方向走,腳下虎虎生風,後麵一溜下人都小跑著才能跟上。“砰”的一聲,他一下推開了房門,雲羅正端著茶杯喝水,冷不防被嚇著,嗆得咳嗽起來。“這裏好歹也是你妹妹的閨房,你進來前就不能敲敲門嗎?”雲羅拍著胸口無奈道。耶律洪傑大馬金刀地往桌邊一坐,搶過雲羅手裏的杯子倒上水,咕嘟嘟連灌了三杯才將杯子啪地放到桌上,表情平靜地對雲羅道:“我好歹是你的兄長,你大晚上跑出去還是去了仇人那兒,就不能差人跟我說一聲嗎?”雲羅張張嘴,仿佛想說什麼,最終也沒說出來,隻是歎了一聲:“耶律,我已經長大了,你其實--不用這麼緊張我……”“是啊,你已經長大了。”耶律洪傑別過頭,硬朗英挺的側臉無端露出了一絲軟弱無奈,“阿羅,在你心底不光恨顧明淵對嗎?你還在恨著我,恨著父汗,祖父……我們在你年幼無助的時候,都沒有保護好你。”“烏克達,你怎麼了?”雲羅皺眉拉住了耶律洪傑的手,叫出戎狄話裏的哥哥,“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們啊。當初讓母親嫁到豐啟是基於國家大義,何況你的父汗也煞費苦心讓侍女跟我母親調換身份,躲過路上幾次暗殺。她會被父皇寵幸是意外,我後來經曆的事更與你們無關……”說著說著她停下,隻因耶律洪傑已紅了眼眶。那個大男人有些狼狽地用袖子狠狠擦擦眼角,回過頭,咧開嘴對她綻放一個大大的笑容:“別這麼瞧著我,我沒事,我隻是在想,如果你跟我一起在草原上長大的話該有多好,貝寧他們一定會羨慕我有一個最善解人意的妹妹,還是草原最美的瑪琪朵(花朵)。”聽著他顛三倒四的誇獎,雲羅“撲哧”笑了出來,搖搖頭道:“你這誇得我都替自己臉紅。”“我不是胡說八道的。”耶律洪傑換上正容,認真地看著雲羅的眼睛道,“阿羅,等這邊的事情都結束了,就跟我回草原吧。”“……回去?”雲羅猶豫了。“是啊。”耶律洪傑微微彎腰,雙手握住她的雙肩,“你本來就是草原上最尊貴的女兒,為什麼要在這裏受苦呢?放心地跟我走吧,你的祖父是草原的上王,你的舅舅是如今的戎狄王,你的哥哥是王太子,在草原上你可以橫行霸道。我會給你一塊最肥沃的土地做封地,為你賜下十個八個美麗的男子為夫婿,為你準備三千奴仆與牛羊,讓你每天早上睡醒隻有一件事要操心--”“……什、什麼?”耶律洪傑一本正經地說:“如何使用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雲羅哭笑不得,想象著那樣的生活,整個表情都皺在一起了,連連擺手道:“不用不用,真不用了……”每天坐在封地上數錢,數好了就睡覺,睡醒了就琢磨怎麼花錢,還要養著十個八個美麗的男子與她一起琢磨花錢, 這是什麼生活啊……雲羅想一想都覺得可怕了,當即便打消回戎狄的念頭。“烏克達,其實我從小在豐啟長大,對這邊的氣候文化都很熟悉了,並不太想回去定居……”雲羅婉轉地說著,見耶律洪傑變了臉色,趕緊又轉圜道,“當然了,隔三岔五地回去小住是應該的,但就不必特意為我賞賜封地和……其餘的東西了。”耶律洪傑看她尷尬的樣子想笑,在雲羅的一瞪眼下,又趕忙收了,作勢輕咳幾下,沉吟道:“好吧,你隻記得家裏有人惦記著你就好。南人的水土養人,或者是比大漠的風沙更適合女兒家生活,可是隻有一點兒--”他肅容豎起一根手指,“你留下沒關係,但我絕不會再讓你跟以前那樣委屈過活了。”“我--”雲羅剛想說話,就被耶律洪傑攔住。“妹妹,你的母親是戎狄王最寵愛的小女兒,你的父親是豐啟的先皇,你身上流著天下最高貴的血。如果真要待在豐啟,你也該光明正大地站在朝堂上,作為豐啟國的貴女,作為我們戎狄於此處的代言人,跟那個趙太後一起垂簾聽政,榮享富貴。”“垂簾聽政?”雲羅嚇得幾乎要跳起來!“我、我怎麼行?”“為什麼不行?”耶律反問,“假如姑母還在,今天坐在簾後的女人本該就是她,是趙雅搶了她的位置,是豐啟皇族以顧明淵為首的人處心積慮策劃下的結果。為此,他們甚至不惜迫害姑母,你願意讓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陰謀得逞嗎?”雲羅怔怔的,許久說不出話來……耶律洪傑眸底閃過一絲笑,隨即又斂去了,一手拎起她的發辮逗弄似的劃劃她的臉,一手安撫地握了握她的肩道,“別想太多,一切事情哥哥都會給你安排好的。顧明淵的死會給他們敲響警鍾,再沒有人敢跟我們對著幹了。”說著,轉身便要走。雲羅低垂著頭,突然站起來,衝著他的背影喊:“烏克達!”耶律洪傑回過頭。
雲羅抿抿唇,問:“顧明淵……他這次一定會死的,對吧?”“當然。”耶律洪傑大笑,“我戎狄二十萬大軍壓境,加上妹妹你的功勞,兩國權貴都知道這次是豐啟理虧,他們能不殺顧明淵嗎?”雲羅無話,耶律洪傑這才去了。屋裏安靜下來,雲羅腦海裏仍回蕩著哥哥剛才的話……多虧了她的功勞嗎?那她這波折的一生--母親早逝,身中劇毒,姐妹反目,又何嚐不是顧明淵的功勞?轉瞬十年,歲月流金,命運鋪開了一張長長的畫卷。兩個人相愛又相殺,糾纏了這麼久,已記不清何時起曾有真情真意,何時起又全是虛偽謊言。隻盼--來生再不複相見。
戎狄翁主在驛館內自盡的消息成了壓垮兩國關係的最後一根稻草。三日後,戎狄軍隊占領了邊境的素河城,並且將府尹雙手綁著吊到了城樓上。五天後,戎狄國主的紅書送到,表示了戎狄國主無意傷害豐啟無辜民眾,卻必須要以顧明淵的鮮血洗清戎狄皇族恥辱的決心。顧明淵行刺王太子在先,侮辱翁主致其身死在後,不論放在任何一國帝王身上,都是忍無可忍的仇恨,他出兵占了大義。然而趙雅再一次做出了出人意料的決定。她在朝上宣布:對下,加賦征兵,嚴令各州府做好備戰準備。對上,縮減開支,自皇太後以下,所有命婦、皇族、官員的俸祿減少三分之一。她說:“必傾社稷之力救社稷之臣。”就是這句話,讓豐啟從上到下掀起了一股憤怒的浪潮!加賦,多少貧苦人家在差役的搶奪下哭天搶地;征兵,多少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妻離子散;削俸,更是直接對上了豐啟王朝所有利益團體。在傾社稷之力救了社稷之臣後,社稷裏的百姓官員又如何?一時間,天下人都在喊一句話--誅殺攝政王。這句話從開始流傳於民間胡同的陰暗角落,一直叫到了皇宮正陽門外!憤怒的百姓走上了街頭,我們不要打仗,我們要國家交出有罪之臣!國都裏,亂了。傍晚,雲羅在軟榻上讀書,突然窗欄一動,一個黑衣人翻進了屋。雲羅還沒來及叫人,那人便離她遠遠地開了口:“郡主,是我,奉王爺命來跟您說幾句話。”雲羅冷下臉,但到底沒再呼聲喊侍衛進來。“我跟他還有什麼好說的?”邢向天走近幾步道:“郡主你如此恨王爺,不就因為他傷害了您的母親嗎?但王爺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他根本沒有賜過戒指給你母親,殺手刺殺也是一場誤會--”“不是誤會。”雲羅“砰”地摔下書,胸膛劇烈起伏著,“大批殺手上容眠山,本就是想殺我母親,想殺我的。當年的事我也不願與他分辯了,總之我母親在天有靈,看著呢,會見到害死她的人受到報應的。”邢向天沉默片刻後,摘下麵罩,眼睛竟紅了,“您隻想著母親的仇怨,就沒想過您自己嗎?末將大膽僭越,我也為人父母,做長輩的隻願兒女平安喜樂,自己如何反倒無所謂了……”雲羅搖頭失笑,簡直覺得惡心,“哦?你不會想說我與顧明淵在一起才會平安喜樂吧?”邢向天無言以對,麵容沉肅,忽然“撲通”一聲撩袍跪地,雲羅神情冷漠,由始至終沒阻止,沒躲閃。他說:“郡主,王爺對您的一片心天地可鑒,打從您入京以來,誰人不知王府裏有一位掌上明珠,王爺對她幾乎言聽計從。他老人家之所以能狠下心對您,一是為了國家大義,二是受我們這些底下人挑唆。或許您不知道,末將在您的事情上是存了私心的,我……我並不想您留在王爺身邊。”“我知道。”雲羅突兀地打斷了他的話,站起身走過去,在邢向天驚訝的目光中,俯視著他,一字字道,“我從始至終都知道你討厭我,希望我消失。我雖在自己房裏不愛出門,可也不是聾子瞎子,你是為鍾氏針對我吧?”邢向天閉了閉眼。雲羅扯扯嘴角,倒像毫不在意,直起身道:“就是你挑唆的又怎樣?贈予我軟蝟甲的是他,想出毒計的是他,下了誅殺令的也是他--你不要為他辯解,我在他身邊這麼多年,他的行事手段我是很清楚的,憑你,做不出這樣周密的計劃。你現在來求我,為他說好話,為了什麼你當我不知道嗎?不過是見局勢控製不住了,天下人都想要他的命,才期望我出手救他罷了。可是易地而處,若今日要死的是我,他會救我嗎?了不得就是在我墓碑前落兩滴淚,鬼節時為求心安上炷香而已,他又會為我做什麼呢?”她的聲音輕緩,近乎和聲細語,但那話就跟軟刀子一樣,一句一句,毫不留情,逼得人連逃的地方都沒有,難堪到了極致,邢向天反倒沒話可說了。“……郡主您說得都對。”他長歎一聲,自嘲一般輕笑,“古往今來, 男人為成大事總是不擇手段的,而女子往往心軟。”他抬頭,看進她的眼睛裏,“郡主,我來此,賭的就是您的心軟。”雲羅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那你還真是賭錯了--”她收了笑,微微彎腰看進邢向天的眼睛裏,“你以為我為什麼會讓你跪在我麵前?那是因為我受得起!不為身份,就為你們造的孽!告訴你,顧明淵隻是第一個,容眠山之戰,所有與此相關的人都得死,一個都跑不了。”她的眸子裏帶著刻骨的恨意。邢向天沉默許久,終於慢慢站了起來,“既然如此,我也無話可說了。”他低下頭,轉身欲走,又猶豫著回身,“王爺還有兩句話要我帶給您。他說落到這步田地都是他咎由自取,他不怪您,但戎狄出兵來得蹊蹺,趙太後態度更是反常,兩國皇族間或有見不得人的交易。您既然讓戎狄翁主死了,就這麼死了吧,勿要再跟這件事牽連……”雲羅冷淡地盯了邢向天一會兒,扯扯嘴角,“多謝他的提醒,你可以走了。”說著,回身便往軟榻走,明擺送客了。邢向天見她完全沒聽進去,疾走兩步高聲道:“郡主,您冒充戎狄翁主的事我們知道了,難保別人也會知道,王爺是一片好意,若是戎狄滅口……”“我沒有冒充戎狄翁主。”雲羅停住,纖細的背影一點點回轉過來,坐下,金絲袖袍攏在一起,帶著皇族自有的高貴優雅,“我是上一任大翁主的嫡女,是戎狄王位的順位第四繼承人。”沒有哪個戎狄人,敢滅她的口。邢向天驚呆了,再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