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斬情(2 / 3)

以邢向天為首的顧派官員奔波數日,仍舊無法力挽狂瀾。朝上風起雲湧,趙雅在各方的一致施壓下,氣得大發雷霆,最後竟一頭栽倒暈了過去。太後倒下,自然由皇帝全權理事,趙牧下令“順應民意”,十日後將顧明淵斬首示眾。那天天氣很好,皇都在連續數日的陰霾動蕩後,迎來了一個難得的大晴天。顧明淵手上戴著鎖銬,左臂被刺傷後也沒有經過醫治,就那麼隨便纏繞了幾圈紗布,一身白衣站在囚車上,微微眯著眼看著天空。道路兩旁充滿了圍觀的百姓,沒有人跪下送別他這位曾經叱吒一時,以鮮血戍守邊疆的權王,每個人都隻是用略微懼怕又難掩厭惡的眼神盯著他,並竊竊私語著。“這就是那個顧王爺嗎?色膽包天瘋了吧……”“對啊,幸好今上聖明,最後還是決定處死他,否則要我們給他陪葬嗎?”“對,死得好,死得好……”……這樣的議論蟋蟋洬洬而又無孔不入,顧明淵輕輕笑了下,那落寞的姿態,仿佛遺世而獨立。一生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到最後,不過如此。沒有人會記得他,百年之後,顧家也許隻存在於零星的野史傳記裏,而他不過一抔黃土。囚車伴著吱呀吱呀的聲音駛進了刑場,幾個身材健壯的獄卒將他押解下來。天上陽光刺目,他抬頭看了眼上麵,又忍不住閉了閉眼。獄卒推攘著他上了刑台,想按著他跪下,顧明淵冷淡的目光凝視著上麵的監斬官,隻把他看得坐立不安。“罷、罷了--”監斬官不自在地站起來,以手握拳輕咳兩聲,“他畢竟曾貴為王爺,不跪就不跪吧。”“是。”獄卒應聲退下,顧明淵隻輕蔑一笑。監斬官惱恨自己竟被一將死之人壓製,臉色不善,背著手沒好氣問:“顧王爺,還有一刻鍾您就要去了,可有什麼話要交代的嗎?”顧明淵別開目光,麵容冷淡,一言不發。監斬官撇撇嘴,“那可有記掛想見的人?”……顧明淵的眸底微微一閃。他的心裏,確實惦記著太多人。明和失蹤數月,到現在還音訊全無;王府裏隻剩下孤兒寡母,文傑和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全都壓在了徐靈兒身上,隻盼徐氏真能扛起這個家,不求將來讓他們光宗耀祖,隻要能將他們平安帶大,為顧家保下最後一點兒香火便好……還有……雲羅。那個一想到仿佛心都會痛的名字。她在哪兒……她好不好……自己死後,她真的能開心嗎?心裏一抽一抽疼得厲害,顧明淵忍不住彎了彎腰,臉上閃出忍耐之色。下一瞬,仿佛心有靈犀,他一點兒一點兒抬起頭,望向人群深處。那裏,站著一個一襲青衣,頭戴鬥笠,身材瘦削的女子。她沒有任何動作,沒有說任何話,不知道她是何時出現在那裏的,但顧明淵就是知道,就是能感覺到--那是雲羅,他的阿羅。他張張嘴,喉頭裏有濕潤酸澀腫脹的感覺,他想說話,卻一句都說不出來,隻是下意識伸出手,朝著她的方向……台上,監斬官見到他有異動,不禁皺眉,恰好午時將至,他忙不迭拿起令牌,“時辰到,扯白帆--斬!”獄卒一左一右抬著白布架子上來,一步一步,越來越近,就在這時,不知哪裏吹起了一陣風,女子的鬥笠輕輕掀起,露出一張木然怔忪的臉,眸底閃著濕潤的光。然後,白帆移動到中央,徹底擋住了他與她的視線。顧明淵控製不住地流出了淚,被壓製的身體繃直,雙拳攥緊,喉頭發出受傷公獸一般壓抑痛苦的嘶吼,兩個獄卒死死按住他,鋼刀懸在脖頸上。他掙紮,瘋狂地扭動,卻似乎不為逃脫,隻是覺得胸口裏憋了一團火,想要嘶喊,大叫。他這一生自覺俯仰無愧於天地,為家國可以拋卻一切,他對得起祖宗,對得起趙氏皇族,對得起這天下,唯一對不住的……隻有一個人。沒想到,就是這一個人在他死前為他流了一滴淚。雲羅……雲羅……雲羅!一塊帶著刺鼻氣味的麵巾蒙到了他的鼻子上,顧明淵的思緒慢慢凝滯,身上的力氣一絲絲流逝,他虛弱地癱倒在斬首台上,耀目的陽光仿佛在天上開出一朵花,他有些睜不開眼了……周圍每一個人的冷漠表情漸漸遠去,隻有那張帶著淚水的容顏在他的腦海裏定格--雲羅,如果有來生,我必再不負你。“刺啦”一聲,鮮血淋漓,白布影的背後一個人頭高高飛起,一切--都結束了。

京郊五裏亭。豐啟十年二月,這個國家仿佛迎來它最寒冷的一季,白雪覆蓋在蒼茫大地,一口哈氣吹出來都能凝結成冰。遠處幾個走南闖北的貨郎以古怪的目光望向一個獨自跪在墓碑前的女子,她身上覆滿了雪,也不知在這裏跪了多久。“大哥,我們要不要過去看看……”年歲大些的漢子猶豫了下,終是搖搖頭:“算了,別多事,沒準她都死了呢……”歎息聲漸漸遠去。耶律洪傑踩著一地的雪,伴著咯吱咯吱的聲音走到雲羅身邊蹲下,摘下手上的鹿皮手套,光著手撫上兩座墓碑--這是兩座無字碑,裏麵沒有屍身,不過是衣冠塚罷了。一個屬於慧娘,一個屬於墨子琪。“阿羅,你是想要陪他們去了嗎?”他靜靜道,並不看著她。雲羅一言不發,神情木然。耶律洪傑吐了口氣,轉過頭,伸手摸上她已經完全沒有溫度的臉,那冰雪的觸感跟石碑竟沒有多大差別。他仿佛心中一痛,手戰栗開,聲音一下哽咽了:“墨師兄能為你做的,我一樣可以。我也是你的師兄,我還是你的親哥哥……你能為他不要命,就不能為我好好活嗎?阿羅,你永遠在追逐死去的人,什麼時候能看看我們這些還在你身邊的?”雲羅的胳膊一動,麻木的麵容仿若在一瞬間龜裂,身體劇烈顫抖開,眼淚大滴大滴落下,模糊了冰雪覆蓋的容顏,喉中被壓迫被束縛的哭聲開始好像凍住了一樣,到最後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淒厲,到最後,隻是無意識的如野獸一樣的……“啊--啊--啊!”她號啕大哭,凍僵的身體被耶律洪傑狠狠抱進懷裏,男人的熱淚和她的淚水混在一起,已經分不清是誰的。她這一輩子,一路走來,一路丟棄。失去的永遠是最重要的人,然後永遠在報仇,永遠在失去。母親、秦家伯伯、墨子琪、顧明淵……她曾經視逾生命的人一個個都走了,她還能失去多少呢?這冰冷的人生啊,她還有多少溫暖能抓住呢?她想拚命--拚命地留住她僅能留下的。“哥……哥……”雲羅哇哇大哭著,像個孩子,抱緊耶律洪傑的腰,拚命抱住,“我、我們回家……我們回家……”“走,回家啊……”耶律洪傑仰起頭,狠狠咽下淚水,“哥帶你回家。”兩個人,互相扶靠著,在漫天大雪中跌跌撞撞走遠。五裏亭旁,兩座無字碑的後麵,又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包。雲羅回到驛館後便病了一場,許是著了涼,也可能是憂思過重,燒起來後斷斷續續總好不了。午夜夢回間,總覺得窗外有人在看著自己。耶律洪傑聽了後神情凝重,馬上把驛館內的守衛加了一倍,夜晚還經常親自來雲羅院外轉一轉。別說,這樣一來那種被人注視的感覺還真的沒有了。但她還是不願再住在豐啟了,這裏曾經的快樂已經過去,留下的隻是無邊無際的痛苦悔恨。“阿羅,走吧。”當耶律再一次勸她時,她靜靜地望向窗外,點了頭。她往宮裏遞了拜帖,準備見淑和一麵,雖然這會冒著莫大的風險,但淑和在她“死”後為她做的事讓她震動,她必須親自到淑和姐姐麵前道一句安好才能心無掛礙地離去。攝政王府是在去皇宮的必經之路上。雲羅一襲命婦裝扮,混在車隊裏前行,簾幔搖動間,明明側著身子卻仍不由自主用餘光朝王府看去,也就是這驚鴻一瞥,讓她瞬間停住了動作,目光久久地凝視著一名身著淺灰色貉子毛坎肩的小丫鬟。那竟然是“死去”多時的春枝……雲羅慢慢靠回椅背,神情凝重,片刻之後已有了決斷。她抬手,輕輕敲敲窗欄,馬上有美貌侍女湊上來,低聲問:“夫人,怎麼了?”“我想方便一下。”與她本聲全然不同的嬌柔音調響起。

就這樣,深藍色的馬車漸漸靠向了路邊。雲羅在丫鬟的服飾下走進路邊一家頗為壯闊的酒樓,入了內室,閑雜人等都退了出去。雲羅三兩下扯掉自己華麗的命婦服飾,雙手沾著不知是什麼的白色液體在臉上動作輕快地抹了幾下。幾息之後,一個麵容普通、毫不起眼的粉衣丫鬟低著頭走出了門,對外頭人道,“夫人要些私物,你們在這裏好好伺候著,我現去買。”粉衣丫鬟出了門,初時還是侯府特有的小碎步,到最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終於,一閃身進了小巷,再不見蹤影……王府後的巷子曲徑通幽,雲羅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春枝的身影,之後她也不敢離得太近,就那麼遠遠追著。陰暗的巷子底,一個身披黑色大鬥篷、從頭遮到腳的人立在那兒,遠遠看去竟分不清男女。就見春枝在距他幾步遠的地方便跪下,口道:“給二少爺請安。”一句二少爺,讓躲在牆後的雲羅幾乎站立不住,手顫抖著,身體緊緊貼在牆上,尖厲的石壁硌得後背發痛,她睜著一雙茫然無措的眼,卻巴不得再痛一點兒,再痛一點兒--讓混沌的大腦找到線頭,讓醜陋的真相永遠埋葬於泥沙之下。顧明和將禦賜玉佩送給她,令她遭受毒打……顧明和進宮求藥,顧明淵再次跟皇家爆發衝突……春枝偽裝的死,府裏隱現第三股勢力……顧明和意外失蹤,下落不明,卻又在顧明淵死後不過幾日出現在豐啟皇都……一切的一切的串聯起來,最後的結果讓她不敢想,不能想……心髒像是被一隻手緊緊攥住,痛得她直流眼淚,她順著牆壁,一點兒一點兒滑坐在地,悄無聲息……一牆之隔,那兩個人的對話還在繼續。“奴婢真該死,現在怎麼還好叫您二少爺呢?該改口喊王爺了才是。”春枝的聲音。顧明和似是笑了一聲:“旨意未下,倒是不急。”春枝巧舌如簧地奉承著:“太後娘娘急召您入宮,想必就是為了封王的事。如今大爺去了,您作為顧家唯一嫡係繼承王位是天命所歸,任誰都說不出什麼。”顧明和再次笑開,低聲仿佛承諾了句什麼,喜得春枝連連磕頭道:“奴婢叩謝王爺大恩,叩謝王爺大恩--”然後,便是一陣蟋蟋洬洬,衣服摩擦的聲音。雲羅閉上了眼,雙手緊攥成拳。過了好一會兒,那曖昧的聲音才停了。顧明和起身整理著自己的衣裳,嘴裏輕佻道:“好了,春枝你先去吧,你的好爺都記著呢。”“爺,您不跟奴婢入宮嗎?太後她老人家還等著給您擬旨呢--”春枝情意綿綿道。顧明和笑笑:“不急,反正那爵位在那兒又跑不了,爺還有點事要做。”“好吧,那奴婢先去了--”春枝依依不舍道,“您辦完事就直接去西宮的交泰殿啊。”“交泰殿……”雲羅臉色怔怔的,嘴唇微動,輕輕重複了這三個字。宮門口,城牆外的禁衛軍遠遠見到顧明和穿著一身湖水藍色的袍子一步步走來,俱是一驚。這位小王爺不是失蹤有小一年了嗎?當初攝政王把京都翻了個天翻地覆就為找他,隻是如今……守衛晃晃神,顧不得唏噓,自己一麵迎上來請安,一麵對另一個守衛道:“快去回報統領,顧家二少爺回來了。”然而,那去回話的人還沒走出幾步,就與兩個禁宮侍衛撞了個對臉。城門守衛都跪下了,給上峰請安,那兩個人卻看都沒看地下的人,隻對顧明和恭謹道:“二爺,太後正等您呢,請您這邊走。”去往交泰殿的路上要經過宮河,一隊容貌秀麗的低位妃嬪奉承著幾個高位妃子遠遠朝這裏走來,禁衛軍趕緊帶著他退到路邊避讓。等那些人走到近前,雲羅才發現淑和竟也在裏麵,正漫不經心地逗弄著奶娘懷裏的孩子。“哎呀,瞧瞧小王爺眉眼長得,簡直跟皇上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似的,怪不得皇上喜歡,娘娘的大福氣還在後頭呢……”淇貴人笑成一朵花似的。“這還要你說,沒聽皇上之前還想冊封娘娘為貴妃嗎?”宣嬪道。“哈哈,其實冊什麼貴妃呢?要妾身說,娘娘德言容功足以統率後宮呢……”雲羅聽著上麵那些人的奉承,知道自己不該抬頭的,可還是忍不住往那包裹裏望--那就是安王,她的小侄兒啊……她沉沉氣,看這些人已走到近前,趕緊低下頭。也就在這擦肩而過的一瞬,一陣微風拂過,混著花香,吹動了和妃鬢邊的珠穗。和妃略略皺眉,不由得低頭看去,在觸到藍色袍子的外男服飾時,很快便收回目光,目不斜視地繼續朝前走去。雲羅輕輕舒了口氣,起身隨著禁衛軍繼續向交泰殿走。雲羅到了門口時略停了停,邁進門裏的顧明和已換上一副興高采烈的表情,前方擋著珠簾,他也不朝裏張望,離得老遠便大笑著跪下打了個千兒,朗聲道:“明和給娘娘請安,恭賀娘娘心想事成!此後朗朗乾坤之間,可不盡在娘娘纖手之內了?”“哈哈哈……”趙雅愉悅的笑聲響起,柔媚而清脆,她扶著一個丫頭的手轉身出了簾子,朝顧明和抬手,嗔怪地對裏頭道,“瞧瞧,瞧瞧,這顧二爺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快起來,耶律王子也在,咱們今天須得同喜。”顧明和起身時仿佛崴了下腳,臉色都跟著變了,春枝已換上宮裝,忙過來攙住他。耶律起身迎接他與太後,見顧明和神色僵硬,心下疑惑,待聞到他身上沾染的一股女兒香時,倒似是了然了,打趣道:“二少爺身上好香,都是春枝姑娘的功勞吧?”春枝紅了臉,低頭默不言聲。趙雅狀似慈愛地笑道:“明和身邊也確實缺個知冷知熱的人,這樣吧,等會兒春枝你就還隨明和回府去。”“謝太後恩典。”顧明和瞧著也不知是不是尷尬了,目光始終低垂著。太後隻當他少年麵皮薄,微微一笑轉了話題:“這算什麼恩典呢?哀家還有更大的恩典給你呢。”顧明和故作疑惑地抬起頭,恰好與坐在對麵的耶律洪傑的視線一碰,又迅速躲開了,隻聽趙雅用矜持的語調道:“牧兒已經寫好了聖旨,明日早朝便會宣布你為新的攝政王。”她停下,隻等著顧明和驚喜莫名,磕頭謝恩。而顧明和也果然不負她所望,當即激動得熱淚盈眶,離座跪下道:“娘娘天恩!讓明和如何報答啊!娘娘天恩--”“哎,起來,起來。”趙雅親身攙扶他起來,慈和地笑著,那目光仿佛就在看自家子侄一樣親切,“這次除掉顧明淵你也是出了大力的,爵位榮華全是你應得的,其實若不是你哥哥太不識時務,也不至於落得如此下場。顧家雖然為豐啟立過大功,但天下畢竟還姓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為臣者,最忌諱的便是失了本分--”顧明和彎著腰,好像被她嚇到了,大氣都不敢出,隻連連低聲說是。趙雅的眉眼裏露出一絲輕蔑,果然還是個孩子,但孩子也好,比顧明淵應是好應付多了。她心裏想著,臉上卻已換上了懊惱的樣子,拉起顧明和的手道:“你看看哀家,在這瞎感歎什麼呢,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呢。明和你從小就是最懂規矩的,相信在你繼位後,顧家一定能成為趙氏的好臣子,相助社稷。你的名字也會隨著豐啟國祚,永留青史--”“謝太後!微臣定全力效忠太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顧明和抱拳行禮大聲道。“得了,聽完你的好消息了咱們也該來恭喜下耶律王子才是。”趙雅揮手示意顧明和上來,早有伶俐的丫鬟拿出羊皮地圖在桌上鋪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