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車簡從,卸掉華衣金釵,一身粗布麻衣,一輛黑色篷布小車,雲羅就這麼上路了。麵容樸實的村漢坐在駕車的位置,憨厚地給城門守衛遞上兩枚銅板,道一句:“大爺行個方便,要帶婆娘回去探親的。”守門嫌棄地掂掂手裏的錢,又撩開車簾往裏望了一眼,確定沒什麼油水可撈,這才厭煩地揮揮手,“快走快走,別耽誤爺的差事。”每天日出啟程,日落投棧,看相同的風景。晨起一個饅頭,中午若是有一份醬牛肉配餐便是難得的美味。半月時很快過去,平靜的生活如湖水,翻不起一絲漣漪。深夜,雲羅躺在客棧狹小的木床上,透過窗外的月光揚起雙手,看著自己因多日未塗香膏而變得幹澀起皮的手指,心裏甚至會產生一絲恍惚--這樣的生活是真實的嗎?或者,以前那些大起大落,金碧輝煌,生死掙紮才不過是南柯一夢?在這個人跡罕至的鄉村,公主,皇帝,太後,戎狄,都遙遠得好像另一個世界的事……雲羅收回手,閉上眼,側躺起身體,努力蜷縮著留住溫暖,不斷地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就是你未來的日子,苦難終將過去,你將擁有寧靜的幸福。可是,心底的痛分明在不經意間就流瀉出來,像一根密實的線,勒住了手指,痛得她想流淚,又不知這眼淚為誰而流的……“你們還好嗎?”雲羅怔怔地眨眼,一滴帶著溫度的晶瑩的淚流進藍色的麻布枕頭裏。次日清晨,車夫來叫她時比平常晚了些,一見她便笑著行禮道:“姑娘,咱們再往前走就正式出了京畿進入山東地界。夫人吩咐了,到了山東咱們就不必趕路,可以走得慢一些。主子您可有喜歡的風光想順路去瞧一瞧的?”這車夫一路伺候她十分精心,雲羅待他也溫和,想了想才說:“還是算了,如今冬末春初,是賞雪還是賞花呢?倒不如快馬加鞭趕到江南,興許還能趕上四月的燈會。”車夫隻是奉命要開解雲羅的心情,倒不強求她一定要去哪裏,見雲羅自己提了願意要下江南,十分高興道:“得嘞,那主子您在客棧稍息片刻,奴才到附近兌兩匹腳力好些的馬,咱們這就奔南邊去!”雲羅笑著點頭,瞧著他去,那笑容便一點兒一點兒垮了下來,最終化為一片寧靜疲憊。“小二,拿兩個饅頭,一碟鹹菜,再上一碗羊骨湯。”她一邊朝樓梯下走,一邊對小二吩咐道,奇怪的是樓下竟沒人應聲。她下到一樓才看到臨窗處坐著四個大馬金刀的江湖人,額上刻著刺青,腳下踩著凳子,拿勺子胡亂攪著羊肉湯,一看便十分不好相與。“這什麼玩意?說是羊湯竟連一塊羊肉都沒有!當你祖宗好欺負嗎?”一個大漢將瓷勺“啪”的一聲摔在地上,雙目怒睜,明顯要找碴兒。
那小二苦著臉一個勁兒告饒:“幾位大爺行行好,本店的羊湯才兩文錢一碗,實在隻有湯供不起肉啊!小本買賣,大爺見諒,見諒--”“滾蛋!”大漢一腳踢翻小二,站起身露出一身橫肉道,“今日你若不給爺上一隻羊來,爺就拆了你的店!”那小二被踹得一個骨碌到了雲羅腳下,當下就爬不起來了,痛得臉色都白了。雲羅看著實在不忍,蹲下去扶住他,對幾個大漢道:“你們若真不喜歡羊湯,退了便是,何必這麼咄咄逼人的?”“喲嗬?還有一個小娘子--”那打人的大漢摸著下巴猥瑣地笑了,回頭對自己幾個弟兄道,“雖然長得不咋樣,但這小身條還挺不錯啊。”雲羅被他猥瑣的目光氣得臉色鐵青,可礙於身邊沒有侍從,到底沒發怒,忍著火氣扶起小二,將他交給躲在身後的掌櫃手上,然後轉身便要上樓,但馬上就被大漢輕浮地伸手攔住。“哎,小娘子別急著走啊?不如坐下陪哥幾個吃點喝點如何?”“多謝,我不餓。”雲羅麵無表情繞過那手就要走。“不餓也可以喝喝茶嘛。”那大漢不依不饒地過去,臉色有些沉了。“不渴。”雲羅硬邦邦扔下兩個字。那大漢終於火了,上手便拉住雲羅的胳膊,指著她的鼻子怒道:“小娘們,你可別給臉不要臉!”雲羅忍無可忍,用墨子琪教過的攀折手一個翻轉便將那大漢擰了過去!“嘎吧”一聲脆響,那大漢慘叫一聲,竟是被扭得脫臼了!他的三個同伴頓時大怒拍桌而起,瞧著雲羅雖瘦弱也不敢再掉以輕心,抄起家夥便衝了上去。雲羅本身手下功夫就不強,被三個人同時圍攻,馬上就落了下風,幾個狼狽的躲閃後,袖子被彎刀割破,雖沒傷到還是嚇了一跳。為首的大漢獰笑一聲,回頭招呼道:“小娘們不行了,大家一起上!押回去給咱們樂嗬樂嗬!”“混賬!誰敢動!”就在雲羅驚懼退後,幾乎要撞到牆上時,窗欄驟然被人撞破,方才去牽馬的老梁竟翻了進來,手裏抄著一根不知哪裏撿來的木棍,跳進戰圈就與他們纏鬥在了一起。三名大漢都是鄉野把式,畢竟比不得老梁大內出身,三兩下就被他一個掃堂腿,同時踢倒出去。“宵小!還不跪下認錯!”老梁一掀袍邊站立於前,平凡的臉上透出不相符的凜然,瞪視著地下幾人。三名大漢對視一眼後,同時跪趴在地磕起頭來,“饒命,好漢饒命!”孰料下一刻,作勢拍地的手竟猛地揚起一把石灰粉,“噌”地撒向老梁麵門!老梁不防還有這種江湖路數,一驚便扭過頭去,可還是瞬間就看不清了。幾個草莽一躍而起,雲羅沉下臉摸向自己的褡褳,可還沒出手就見那幾個人在半空中跟忽然被抽掉了筋一樣,慘叫著抽搐摔倒在地。雲羅心神一凜,立時警戒四下張望,可周圍全是些看熱鬧的村漢,分明一個高手模樣的人都沒有。她快步走到老梁身邊,先大約檢查了下他的眼,然後又低頭去看幾個賊匪,就見他們的後背脊柱消彙穴的位置,各自釘進三枚石子,那石子入木三分,留下一個帶著血的坑,最奇的是鮮血一時三刻竟沒滲出來,而是過了稍息才突然噴湧而出--雲羅驚得退後一步,緊皺眉頭,沉吟片刻後三兩步衝出客棧,朝屋頂、樹上等隱蔽地看去,但分明一個人影都沒有。雲羅沉默下來,轉身回了客棧,讓掌櫃的幫忙把老梁扶回房,又請了大夫過來瞧。待給他洗過眼,確定老梁並無大礙後,她才歉疚道:“今天都怪我不好,不招惹那些人就好了,倒累得你受傷。”老梁還穿著打鬥時的藍色粗布衣裳,眼睛裹著紗布靠坐在床頭,聽到雲羅這話馬上不安地動了動,“小姐您可別這麼說,都是我沒用,害得您受驚了。”雲羅搖搖頭,不再執著這個問題,而是轉而問道:“對了,你今天不是出去買馬了?怎會知道我這邊有狀況及時趕過來呢?”老梁神色凝重道:“我也正要跟您說這事,當時我才走到村口,正在向人打聽集市的方向,突然有人給我扔下一張字條,上書‘雲羅遇險’四個字,我就急忙趕回來了。”“字條還在嗎?”“在的,我還留著。”老梁在後腰摸索了一陣,拿出一張宣字條。雲羅接過來一看,略微潦草的字跡也難以辨別出是何人所寫。她放下手,無聲地吐了口氣,先是向老梁示警,再到親自出手用暗器救人,看來他是一定要保下她了,但是,為什麼呢?那個神秘人會是誰的人?雲羅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過去那種處處都是陰謀的生活,讓人透不過氣來,可此刻麵對臥床養傷的老梁,也說不出什麼,最終隻是拍拍他道:“先養傷吧。”石灰粉這種市井玩意畢竟沒有太大殺傷力,四天後大夫就給老梁拆了紗布,並囑咐最近一定不要讓汙水染眼。大夫走後老梁就向雲羅請求啟程。
雲羅猶豫道:“大夫才說了你的眼睛要注意別被髒水所汙,上路後沙塵又大……”老梁打斷她的話,懇切道:“小姐多慮了。這幾天趕路才正好,天朗氣清,無風無雨,反倒再過一陣可能就到了雨季,不利我的眼。”雲羅見他堅決,隻好應了。後兩日老梁不再像之前那般定時上路定時休息,日夜兼程,倒像後麵有什麼人在追著他似的。這天,雲羅在連續三個時辰的奔波後終於無奈叫他停下。因為趕路她的臉色也不好,開口便是沙啞的嗓音,“老梁,好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若真要跟著咱們,你這樣跑也甩不掉的。”老梁鬢上也多了些風霜之色,疲憊下車對雲羅躬身道,“……小姐既然看破了,老奴也不敢再糊弄您。那個神秘人不知道是什麼來頭,但武功卻是極為高超的,憑我一個人之力根本無法與他對抗,唯有快馬加鞭趕到涼州府,請當地官兵襄助保護才穩妥。”“梁師父你未免太樂觀了。”雲羅苦笑著掀起簾子坐到駕車的位置,“若是連你都不是他的對手,指望幾個官兵又能做什麼呢?何況要出動官府勢力,必須得拿出宮廷信物,要是再暴露了淑和,豈非更得不償失?”她這樣說,老梁也沒了主意,苦惱問:“那依您的意思呢?”雲羅垂下眸子想了一會兒,輕聲道:“我想將他引出來。”老梁大驚,當即反對道:“這怎麼行?太危險了--”“難道這樣任他跟著便不危險了嗎?”雲羅淡淡地看向他,“如今敵暗我明,將他引出來,至少可以看到他是哪一路的。”見老梁猶自要反對,她歎口氣又道:“我已經決定了。”老梁長吐了口氣,偏過頭,沒再說話。雲羅包袱裏還是收拾了幾件像樣的女裝的,其實若在京都,也就是普通富家小姐的打扮,但放到這偏僻鄉村就十分顯眼了。她將故意打暗膚色的膏脂洗去,換上一襲粉紅色綢緞衣裳,外罩著兔毛坎肩,頭上簡單插了一支金步搖就已十分耀目。一路走過去,碰到乞丐下車布施,遇到人牙子幹脆把孩子就都買下來。一個這樣貌美又有錢在身的姑娘,還隻帶了一個隨從,很快便吸引到一夥山賊的注意。雲羅帶著老梁且行且退,最終被逼退進一處偏僻無人的山坳裏。一個皮膚黝黑的首領狀男人出現在他們上方,他眼睛瞎了一隻,蒙著破布,揮舞著鋼刀,用怪異的口音道:“小娘子和銀子留下,你就可以走!”老梁麵露隱忍,回頭看了雲羅一眼,兩手倒是還張著擋在雲羅跟前。那首領見老梁不動,臉色一變,冷哼著朝後一揮手。就見他後麵就跟雨後春筍一般嘩嘩冒出十幾名手執著弓箭、巨石的賊匪樣人!老梁受驚似的退後一步。首領將老梁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獰笑著揮揮刀子,問:“怎麼樣?想試試是你的腦袋硬還是我們的箭硬嗎?”老梁攥緊雙手,咬著牙踟躕,突然一跺腳,竟對著上頭人作揖起來,“不、不!我不試!你們放我走!”雲羅不可思議地出聲:“你--”老梁回過頭,有些不敢看雲羅似的低聲道:“小姐,雙拳難敵四手,您那故意招搖的餿主意我從開始就不同意,你看,如今招來這麼多賊人!他們跟附近鄉民恐都有勾結,我不想為了保護您再把命搭在這兒,我家裏還有小孫孫呢,對不住,您--您一切小心了!”他前言不搭後語地念叨一會兒,突然撲通跪下,磕了幾個頭,然後就舉起雙手,對上頭人連聲喊著投降,往土坡上方爬去了。山賊們看老梁被勸服,呼喝著在上頭又蹦又跳,眼瞧著老梁一個人爬上來,為首的在老梁屁股上踢了一腳,老梁順勢就這麼連滾帶爬地跑遠了!雲羅氣得身體發抖,兩眼都紅了。山賊們見老梁走遠了,執著弓箭那些人仍未放下手,隻是下來了幾個大漢,一邊滿臉橫肉地笑著接近,一邊警告道:“小娘子,你最好乖乖聽話別反抗,否則上麵的爺爺們可是會把你射成篩子的哦--”雲羅一手背在身後,抬頭朝上麵看了看,麵色蒼白而凜然,沒有一絲要投降的意思,倒像要和這些山賊同歸於盡一樣。幾個大漢拿著武器,互相對了個眼色後便一齊朝雲羅撲去!幾乎同一時間,雲羅將褡褳掏出來就要向他們撒過去!但是一個人影卻比她更快,如鬼似魅地出現在她身後,一隻戴著手套略微粗糙觸感的手輕輕按在她的腕上,也不知怎麼使的力氣,就讓她胳膊登時無力垂下了,卻也不痛。緊接著,就見前方隱約銀光一閃,然後撲上來的三個男人身體同時一僵,雙眼無神地睜大,整個人還保持著前撲的姿勢,就那麼倒了下去。一劍封喉。黑影一樣的男人獨站在山坳下,慢慢收回出劍的姿勢,沉默地向上看去。烈日之下,他蒙著麵的臉看不清神色,唯能見到一雙古井無波的眼。那雙眼裏仿佛有一個巨大的旋渦,無邊無際,黑暗,詭譎,能在瞬間吞噬一切生命。上麵,有人忍不住恐懼地腳軟了,更多人則扔下武器,轉身逃命似的大叫著跑遠。